曾看著她把釘書機壓落姆指。那是許多年前,小孩課餘間偷偷玩的遊戲。好奇釘下去的感覺,但又有點害怕,眨著眼睛不敢試。隱約記得,她朝我揚開手掌,說:「你試試看,沒有感覺的。」十多歲的我們大概沒多想甚麼。現在重新領略,那其實是一次挑釁的試探。發問:為甚麼平日的身體總像訊號斷線一樣不可知覺?能讓輪廓再次顫顫浮動起來的,好似只有疼痛。
那種疼痛。猶如過了一會把釘拔出,戳破皮後兩個圓孔湧出來的血珠。幽微的戰慄;濕熱。這年聖誕夜,我窩在戲院看茱莉亞・杜康諾的《變鈦》。當主角毁殘自己的身體時,旁邊的觀眾把臉埋進彼此肩膀,或指縫裡掩埋眼睛,不安地發出騷動的聲音。把釘子插進肉裡的欲望,是邊界的爆裂?那樣的幻想,一次次粗暴地撐開本已閉合的生命盡頭。像重生。劇痛以至超現實的變形,杜康諾的身體影像狹帶一種烈切的暴力詩意。旋向自身的毁壞。body horror。其實從電影感受到的不是恐怖,更是痛楚移植至體內後的激烈震盪。銀幕上襲來的變化幻覺,似乎暗示:「我」存有無限可能性。或者恐怖的錯覺,恰來自忽然意識到內在躍欲的毁滅傾向、對抵達邊界的深深渴望,而按捺著。如同杜康諾向觀眾說:「謝謝你們讓怪物走進身體。」拋開一切看似理所當然的社會規範,電影化成異物迫問:人與人之間是否存在無條件的愛?
彷彿實驗場,杜康諾在片中摘除了幾個左右試驗的變數。先是自身去愛的同理能力。Love is a Dog From Hell,紋在主角艾莉西亞雙乳下方的詩句。詩人布考斯基眼中的愛,帶著地獄般的苦痛來到世間。如動物,互相咬噬。《變鈦》裡艾莉西亞也抱有類同覺悟,她無法對人類產生愛的紐帶,卻迷戀與肌膚溫度截成反差的鈦。鈦,過渡金屬,重量輕,高強度,廣泛應用於汽車零件製造。為何執戀上那樣的死物?敍事起始留下了線引,小時候艾莉西亞故意模仿引擎聲音,使駕車煩亂的父親發生交通意外;嚴重受創,她的顱骨被手術埋植鈦金屬,右耳上方外露著巨大的線縫疤印。她成為了鈦。無論肉體,抑或心靈。(出院後,急不及待把右臉壓貼車窗玻璃。異常親暱地。狂喜地。)融合鈦與汽車的身體變形,解釋了艾莉西亞的戀物癖,亦濃縮了其符號性的特質:反社會人格障礙的冷漠與強悍。啜扯女同事的鈦乳環、用鈦髮簪殺死向自己求歡的男女、縱火燒死家中父母⋯⋯ 這種想像推至極致,高潮是:艾莉西亞與一架神秘的復古凱特迪克汽車性愛,並懷孕。去到這裡,杜康諾進一步佈下弔詭謎題:若不是同理情愫,血緣是否愛的起源?回到鈦的字根,其源自希臘神話巨人族泰坦。傳說中,泰坦格羅諾斯用鐮刀閹割父親,而為了避免遭到同樣對待,他選擇吞掉自己所有孩子。這則家庭寓言,仍在當今揮散著原始的恐懼:生命誕生是威脅。關於被取替;未知他者對「我」的一切掠奪。杜康諾回述《變鈦》始於一個惡夢:「我反覆夢見自己正在分娩引擎零件。那種自體生命與冰冷死物之間的碰撞,令我非常不安。」無臉的金屬塊。連對等的凝視也沒有。將世俗化的意義切割開來,生育不過是被外來物強行佔據自身的歷程。片中,艾莉西亞把鈦髮簪伸進陰道胡亂攬動子宮,又用束身膠布緊扎失控腫脹的肚腹,那勒至骨折的聲響、下體流落的汽油、裂露出金屬開口的肚皮,都具現著懷孕本質作為一種女性身體變異的恐怖經驗。與生俱來的母愛不真正存在。
沒有任何條件,究竟愛如何生成?《變鈦》後半部分亦步亦趨地走進問話的中心。殺人後潛逃的艾莉西亞靈機一觸,剪掉長髮,打腫眼睛,砸扁鼻樑,假扮成消防隊長文森特多年前失蹤的兒子阿德里安。挺著孕肚裝演男性,這個必然曝露的騙局使觀眾迷惑。於此,杜康諾無半點掩飾。正如文森特拒絕警官基因驗證的提議,一遍一遍對漏洞處處的艾莉西亞說:「我不管你是誰,你現在是我的兒子。你將永遠是我的兒子。清楚嗎?」自我欺騙;近乎強制的催眠。愛的本質是謊言?杜康諾要說的更是一種相信:「兩個主角必須穿越一切謊言與暴力,最終才能到達無條件的愛。」自謊言昇脫,那種意志上的篤信。愛的本相被戳破:無有實體,僅在語言的呼喚裡浮顯。如此輕脆,又頑韌。
那樣越抵的歷程或類似信仰性質的宣稱。電影裡文森特曾指著艾莉西亞,對眾消防隊員說:「我是你們的上帝,他是耶穌。」for god so loved the world that he gave his only son(John 3:16)。如果給予是隱喻。《變鈦》所照見最純焠的愛,也許降落於文森特對「兒子」執念的割捨,並將親密關係贈予陌生的艾莉西亞的動作。當中涉及的性別和血緣逸軌,再次回到身體異變的母題。但那種異變層面,轉向為一種語言的、定義的劇動。電影中,杜康諾有意識地破除兩性框架,艾莉西亞的選角雅嘉特・魯塞爾,兼具女性與男性的稜角線條;與鈦融合、扮演男身等情節,顯現其愈為中性化甚至非人的存在。顛覆之中,蘊藏著挑釁的、反擊的迫力。如同鏡頭下,艾莉西亞的背影在人群裡時隱時現、自毁臉客與身體全程的不忍卒睹⋯⋯無可凝視,無可客體化。而杜康諾愛的實驗正始於,那樣的艾莉西亞狠狠撞擊上文森特——定期注射荷爾蒙激素,肉體不合乎年齡地碩壯的老年消防員。沉迷陽剛氣息(背後,關乎他在消防隊內的地位與權力),文森特起初仍假裝艾莉西亞是男性。謊言被儀式驅動,比如消防隊員的衣服,比如剃刀劃來劃去的泡沫下巴。但,隨時間過去,他不得不直面真相。狼狽地。悲傷地。那勉強支撐的幻想,因消防車頂上艾莉西亞的熱舞而來到臨界點。雖同是往昔汽車展覽的性感舞蹈,亦同樣被男性觀者的視線包圍,但當撫摸胸乳至下體、扭搖臀部的動作以瘦弱男身為載體,旋即變成滑稽而古怪的行徑。不顧一切,放肆裸露內在的陰性柔軟。他想,她不是我的兒子。如何承受;只能轉身離開。(一直覺得文森特是個溫柔的人。也許是因為他主動邀請兒子跳舞。又或是廁所內複數的鏡像,那浸透粉紅色光線的胴體,勾出了陽剛外表裡的不協調。即便親睹艾莉西亞脹大的裸身,他仍默默為她重新繫上滑落的毛巾,咒語般稱喚「阿德里安」。)在我看來,這幕也是艾莉西亞潛意識的呼喚。由逃跑到自願留下,由沉默到稱呼爸爸,文森特填補著她原生家庭中「父的空缺」;無法壓抑的身體動作猶如試探:如果毫不保留地展現真實的「我」,你仍會愛嗎?非常喜歡這段舞蹈的配樂《Wayfaring Stranger》,末節哀纏地唱:「I'll drop the cross of self-denial/ And enter that home with god/ I’m going home with my saviour」。猜想,是不是艾莉西亞的心聲?至今無人理解的孤獨生命裡,僅憑籍相信的無條件愛,會是救贖?
失去謊言的層層包裹,真相襲來的力道灼痛如火焰。兩場森林大火是穿越的隱喻。燈紅的煙霧裡,文森特困惑地滯留原地,彷彿忽然掉落內心的迷宮。記得有一個鏡頭定在他凝看那個抱膝櫃內,已燒成焦黑灰炭的孩子;沒有任何畫外音,但不知為何好似聽到他恍惚的聲音,自問:如果她不是「兒子」,能等同地愛嗎?又該如何愛?人子的踰越。出口或只能通過死亡抵達。《變鈦》最後,文森特躺在床上,無意識地掉落手上燃點的火柴,幾近自焚;與此同時,艾莉西亞迎來了分娩的時刻。他叫喚她坦露的本名「艾莉西亞」,陪伴她承受生育的巨大痛楚,終從撕裂的金屬肚皮中抱出脊骨是鈦的嬰孩。顛覆世間秩序的愛,在艾莉西亞肉身死亡的暴力裡激活。紐帶落於文森特與艾莉西亞延續的非人後代。「我在這裡。」最後一幕,特寫鏡頭染上粉紅色調,文森特把嬰孩貼近臉,眼睛透紅地喃喃自語。我在這裡。反覆說出,自身存在的認證。因著那份移植至體內的劇痛,感受到生而為人的重量——那撇開任何前設,最淬淨且原初的愛。這或是杜康諾期望投擲往觀眾的想像震盪。
再挖深一點點。強忍壓近禁忌的嘔吐。那夜,從黑盒走出來,我聽到擦身而過的女孩對友人說:「如果你還能接受更cult的電影,或者可以看⋯⋯」人們其實在期待甚麼呢。想起杜康諾的父親是皮膚科醫生,母親則是婦科醫生,晚餐飯桌上兩人總密密交換彼此病人的情況;她回憶,打從五歲開始,便明白到自己終將死亡的事實,自此寫詩、寫小說、拍電影。也許,對活著的人而言,影像內藏的從來都是一種模似的死亡經驗。像終點前的預習。不真正死逝,帶往未來的只有那麻麻癢癢的刺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