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含劇透,慎入)
俗語有云:「長洲賓客人數多」,然而,在古本森(Benson Koo)執導的《無映之地》(2021)舉行地區放映之先,掌握長洲戲院遺美的外賓,又有幾多人呢?電影以詩化鏡頭,細訴這間 1931 年開業,已被古物古蹟辦事處評為三級歷史建築的香江舊戲院,淪為滄海遺珠的鄉城況味。
長洲人與狗 一條陰陽路
翻查資料,全盛時期的香港約有 120 多間戲院,因為土地重建、租金上調、資金不足、經營乏善、經濟轉型、載體轉變等因素相繼結業,2019 年經濟下滑,疫情爆發,更令不少老牌連鎖院線「關門大吉」。
電影沒有開宗明義設定故事時代,亦沒有仔細交代戲院的 hard facts,因它不是一部打着「保育」旗號的紀錄片,而是一部屬於長洲新生代(導演於三年前搬入長洲)拍攝長洲的鄉情小品,即使抽空一切枝節,也無礙觀影體驗。
電影將時空凝於長洲戲院的近鄰,以一名肥腩中坑(邱萬城飾)應徵戲院保安的故事作主線,在他與廢墟的「對手戲」中,映襯 90 年代舊香港一種漸漸褪色的「馬照跑,舞照跳」。長洲風光依舊,游子絡繹不絕,戲院物華不再。後生仔踏單車送外賣來,沒甚麼好談,也未必清楚這「三流古蹟」的底蘊:他都是打份工,跟阿叔一樣。
一位落泊的擺渡人,在傳聞鬧鬼的戲院裡展開生活,風塵鋪滿,屋頂洞開,早已像是一間破落的「大酒店」。廢墟無映可放,就連戲棚的神功戲也比不上,除了免費住宿,以及「紅萬」任抽,談不上是一份優差。遙想當年戲院全院滿座,可容納 600 人。一名老執事人戲言「鬼影都無隻,鬼佬仲多。」除了偶有一隻忠心的村狗相伴(古本森的狗 OKEE),閒時偷跑來小歇的兩個百厭村童,就只有一個身份不明的「惡婆」,不斷打來玩電話。《胭脂扣》(1987)如花的一通電話接通陰陽路,「惡婆」就是全片揮之不去的懸念,是邊城頹廢生活中的一響變奏。興許是老調重彈,但彈得自然,聲聲入耳。
《無映之地》與古本森前作《無依》(2020)一脈相承。《無依》先以詩化電影語言介入一對長洲老夫婦的同居生活,再度用收音機這種夕陽載體,鋪墊出安老院長者被虐受辱等真實時事。獨立記者陳曉蕾曾編著《香港好走/死在香港》四部曲,後來創辦雜誌《大人》再三詰問生死議題:香港銀髮,不得好死?如果老伴病了,如何走好?安樂死等於自由?古本森拍片,似是對議題的一種在地影像回應。導演以唯美長鏡頭輔以浪漫調色,渲染出一種失語的空虛、失憶的孤寂。本身是獨立樂隊 eli 貝斯手的古本森,選取音樂人 Tomii Chan 和 Olivier Cong 的鄉謠配樂,是廟前的幾注香與愁,是屬於香港的一種鄉愁。生死是我們幾代人難以迴避的議題,影人套路如一,也見自然質樸。
一葉輕舟去 何處是吾鄉
電影中反覆亮相的邵氏武俠片《獨臂刀》(1967)是一關鍵意象。甚麼是影院?怎樣才是一座屬於人民的影院?也許無需標準化的「道比聲道」或官能刺激的「震動座椅」,一白幡,幾張凳,一張影碟,一部投映機,一張手畫海報,回想不少不朽經典就是在這種很「raw」的場域中慢熬出獨特的韻味,在這高科技年代,社區放映與主流院線相比,呈現出一種「不及格」的脫序、草根、地痞體驗,正正就是這個時代的一種活力和好玩之處。
不得不提電影尾聲扣人心弦一幕:阿叔在長洲碼頭前停步,左方入口通往貫通長洲、芝麻灣與坪洲的橫水渡,右方入口通往中環。阿叔不是長洲鄉紳、不是島上原居民,無論他多努力投身鄉郊剪草弄孫,他終究是個異鄉人,對盤根錯節的地權問題無容置喙(no-stake),唯有背負著自身未解的家庭問題,回到紛紛擾擾的市區。
何故是長洲?何方是戲院?何處是吾鄉?何人是影人?政府公布東鐵綫將於明年貫通新界東北與港島,金鐘站成為四綫交匯之地,人滿為患。未知昔日港英政府的電車發展藍圖會否再現,日後半島居民能否乘鐵軌跨過大海?未知大灣區各條大橋基建日益發達﹐日後離島人民能否跑步溝通各個海峽?新界阡陌棕成荒土,南方海岸恐被弭平,長洲戲院這些近乎零成本效益的「死場」,未來會否不復存在?土地問題是人類文明不解的咒,《無映之地》引領觀眾走人一種複雜的、難解的、滄涼的未來想像:如詩如畫,大江東去,浪淘未盡,岸上漣漪無法一一撫平。
圖片:香港遺美、古本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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