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的車廂只有我握着扶手,近閘門的四⻆無人依傍,座位卻幾乎坐滿了人。東鐵如常地駛得很慢,百無了賴,又想起前幾日被教授告知小組報告離題後毫不客氣地寫下一段反駁的文字,把一件小事弄得很嚴重,惹來很多事端,被說了些「讀書人不是這個樣子」之類的話。一直想着。車窗映照的自己獨個站在無人的位置,很空虛。
和友人在新亞下了校巴後沒有直接去圖書館。「有冇想去邊度?帶你去。」她說。上次和另一個朋友來中大也被問過類似的問題,我說只要是中大便可以了,她帶一點挪揄地說我這麼愛中大,十足十讀書人的樣子。然後條友就帶咗我去佢宿舍隔離間Fusion買餸,話係中大自古以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啼笑皆非,此刻回想,不覺莞爾。
「笑乜?」「冇,跟你行。」我答道。於是我們在錢穆圖書館附近散步,她帶我看圓形廣場的名牌。「原來余英時係第一個新亞畢業生。」我說。「話唔定你個名都可以刻上去。」她又補了一句:「不過前提係你唔好咁串。」我苦笑,人品故然是個問題,能否由高級文憑駁上中大更加堪慮。走到唐君毅先生像旁邊的小徑時,我們駐足看了一會,她說有個很仰慕唐君毅先生的朋友,一次見雕像頭上沾了雀糞,便踮着腳替它擦拭。我聽罷一笑,能如此單純地由衷地景仰着信仰着甚麼、能按照心中的信仰行事,真羨慕。
沿途看見一塊寫着新亞學規的告示板,友人曾說她心情低落時會讀新亞學規,被朋友說她奇怪。其實再尋常不過,就像基督徒困惑時會讀聖經一樣,人在徬徨無助時會主動尋找可依恃的事物、在恐怖面前會生出宗教式的虔誠。我觀察到這點,卻從未體驗過這種心情。在軟弱時只會感到胸口有種被捶打般的陣痛,看着床頭的書櫃發呆。無法確信任何一套觀念,也就沒有東西可作指引,任由自己在千頭萬緒中在荒原中迷失着徬徨着。看見別人虔誠的樣子,羨慕之餘,卻又覺得很可笑。
友人勸我讀新亞學規,收斂氣燄。其實我早就讀過了。小六時偶然拿起了家中《生命的奮進》來讀,第一次接觸新儒家,雖然不明所以,但也依稀記得桂林街、聽過新亞精神。中學在圖書館當值時常常看徐復觀的散文。不少師長與中大亦有淵源,提及新亞哲人必以先生稱呼。新亞學規,早已爛熟。只是我背得出這些文字,卻始終做不了這樣的人,甚至不敢斷言這就是理想的有義意的人生。
我將自己放逐到一切關於生命的哲學之外,在曠野中踽踽獨行。在這樣的狀態下,我開始接觸日本文學。人間失格,基於不同的理由,我們都走入了人生的荒蕪之地中,閱讀背德的小說,醜惡卻真誠的小說,我總是能夠得到安慰。處身比地獄更地獄的人間,渴望可以成為以身殉教的羅連,卻怕自己終歸只是自欺的金花。面對這種在信仰和善惡面前搖擺不定的惡徒,神明仍會撒出救贖的蜘蛛之絲嗎?抑或只有到了那隔絕娑婆世界的山谷,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我想,只有小說會像鏡一般不嫌棄醜陋的面容,所以也只有在小說中,毫無信仰的我才能找到免於批判的同情。
在錢穆圖書館讀書讀了很久,都是些訓詁考據的書。不至於討厭,甚至還頗擅長,但也算不上喜歡。曾聽畢業生說喜歡文學就不應讀中文系,不無道理。我擱下書本,在圖書館中隨意走走。過了最後一排中文書櫃後竟來到了放日本文學作品的地方,能在這裏看見滿架的日本小說家全集,煩擾鬱結的心情得到了一點舒解。信手抽出一本谷崎潤一郎的小說集,想看春琴抄,春琴與佐助,情慾關係中的兩人,一旦沉耽於官能世界之中,便有會排拒現實世界的傾向,生出一種幽閉感,僅僅是閱讀也能被這種幽閉感包覆,短暫地從現實中抽離,隔絕。
我揭開內頁,怔住了,是日文原文,開甚麼玩笑,對不晦此道的我而這不過是一段段無義意的絲線罷了。多諷刺,在以為可以容身的所在前流浪,被救贖了也被拒絕了,是很可悲也是很可笑。像我這樣的人,面對這斷開的蜘蛛絲,泫然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