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勿靠近車門,請不要靠近車門,Please stand back from the train doors。」
吳以霏拖著尖頭黑色細跟高跟鞋急步走進車廂。
「摳、摳、摳、摳……」
七厘米的鞋跟踏出清脆的腳步聲,穿梭一節節車廂。
吳以霏找不到位置,只好靠在車門上。
從天水圍到南昌,再轉車到香港。她看著腳上的一雙麂皮,預視回家的路會多慘。
而且今天是月經來的第一天,她吃過兩顆止痛藥才出得了門。
七點鐘開往市區的車廂,只有零星乘客。他們早就在注意這個靠在車門,本不到一米六的女郎。
吳以霏長很普通,一雙笑的時候也跟著笑的眼睛,標準的廣東鼻子,好不容易瘦下來的圓臉。戴著口罩,只畫上提升氣色的深棕色韓式平眉和眼線,淡淡地在眼皮上了棕色調眼影加深輪廓,重重地用遮瑕膏蓋住趕畢業論文趕出來的黑眼圈。
但她知道自己身材驕人。在極為貼身的連身針織短裙下,她戴上在阿姨店裡挑了好久的Push-up胸圍,讓本來沒有的乳溝在V領下含羞地露了個面,加上本來豐滿又經過鍛鍊的臀,前突後翹的身子讓身邊的乘客都若無其事地用餘光掃了又掃。
被看的人都知道,心裡是喜或者怒則因人而異。
吳以霏是有點驕傲又有點害怕。
在她居住的社區,除了上下班時間,甚少有人穿得如此‘認真’。 在港島九龍,這樣的穿著反而顯得朴素。
經過一輪折騰,她終於到了活動大樓。
拍賣會在一棟座落於西營盤站旁的高尚私人住宅舉辦。主辦單位是某財團的婦女基金會,這次拍賣會籌得的善款將作為主辦單位營運經費。
吳以霏透過玻璃大門跟接待處的兩位女職員交換眼神,對方按下開門鍵示意她進門。
展示過義工邀請郵件裡的活動地址後,蓄著全瀏海,小杏眼,看起來不過二十五的嬌小接待員引領她到三部電梯前。她按下電梯旁的按鈕,其中一部電梯隨之打開。女職員右手為吳以霏擋電梯門,左手從一堆白卡之中抽出寫著‘42’的,在只有‘1’到‘5’的樓層按鈕下拍了一下,拍卡處感應到指示後,電梯金屬牆上的顯示器出現了‘42’。
吳以霏獨自登上頂樓。
在漫長的上升途中,吳以霏不禁在腦海中組織待會要講的話,流利的英文一定要是美式口音,才顯得夠 ‘Chill’。
‘要夠chill’這個信息是來自聯絡她的職員Vanessa Wong 的Instagram帳號。
Vanessa的主頁是一幀幀經過調色的的照片,相中人時而穿著比堅尼火辣辣地側躺在沙灘上;時而穿著牛仔外套和條紋長裙,手拿Gucci包走在中環街頭;時而穿著商業女強人正裝,在帖子下面寫道:‘I’m a bxxxx.’。
電梯門一打開,吳以霏就撞見了正在料理接待處的Vanessa和她身後的一群黑裙。
Vanessa的臉是東方主義。瓜子臉,極為細長的鳳眼,突起的顴骨,高鼻梁,薄唇。她耳戴兩條含羞草形狀的耳環,粒粒葉子是鑽石,在耳垂下晃啊晃。吳以霏後來回想起東方主義,只想起這萬黑中的兩條。Vanessa黝黑纖瘦身子套著的晚禮服從胸下始,僅僅遮住兩顆乳頭。還好她的乳房也是東方主義的。
吳以霏把該說的話都一一報上,Vanessa也只按照電郵中所說的再交代一下她的崗位須知,吳以霏拿著拍賣會的資料,又搭電梯從42樓下了1樓。
剛才的小杏眼看她又下來了,八掛她今天來做甚麼,又說你早知道要跑來跑去就別穿細跟的。
吳以霏一看,小杏眼和另外一個蓄著碎瀏海,眼神寫著疲倦的女職員都穿著素黑皮高跟鞋,粗矮鞋跟,跟她大學面試前臨時買的那雙同一款。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我待會只不過是問那些穿著得體的來客是不是來參加拍賣會的,如果是的話就帶他們去等電梯,幫他們拍卡上42樓後,我繼續留在這。’
‘那你不就跟我做一樣的事?’碎瀏海的發音有點不標準,想必是戴了牙套。
‘對啊。’
不該來的。
‘那你多少錢薪水啊?’小杏眼好奇。
‘我是義工。’
說來慚愧。
‘甚麼?我要是你,現在就走,反正沒人知道。’
‘那誰領客人呢?’
‘反正本來就是我們的工作。’
客人是無辜的嘛。
雖然兩位職員這樣說,吳以霏還是‘敬業’地‘接待’來賓,替他們按按鈕丶擋門丶拍卡,還不忘加上一句‘Enjoy! Bye bye.’。
吳以霏早就知道自己的崗位如此多餘,為甚麼她還在大雨天穿著高跟鞋從天水圍‘摳摳摳’地走來當電梯小姐呢?
她的確多少盤算過。
吳以霏一直對婦女支援工作有興趣,希望可以認識一下行內人士,好在畢業前撈到一工半職。剛好一個只見過數面的同學在Instagram上招募人手,而同學工作的機構在本地婦女權益運動中是聲望極高的。她不假思索就報了名。
一個午後,Vanessa 的美國口音在電話那頭響前,吳以霏才知道同學辭職了。她先是有點氣同學‘不辭而別’,後來想了想,那不就代表現在有一個位置她可以補上了嗎?
然後她就在一個集合香港隱形富豪的拍賣會上,當起了電梯小姐。做甚麼也好,只要能有個機會跟機構的誰自薦一下,讓人留個印象,那一切都值了。
從吳以霏報到至她又從42樓下去,由始至終,Vanessa正眼也沒看過吳以霏。
其實那個空缺早就被站在Vanessa後面的一個金髮英國女孩填上了。英國娃娃穿著再簡單不過的棉質無袖黑裙子,純黑平底鞋,吳以霏覺得她長得像哈利波特的金妮。
所以現在有三部電梯,兩個接待員,一個電梯小姐,沒有職位。
回想起來,來客們都是親切有禮的。偶爾遇上幾個健談的白人大叔,操著一口女皇口音,跟你笑談天氣,實在令本無意義的志工體驗生色不少。
拍賣會開始後一個小時,要來的早就來了,走的也不少,吳以霏在兩位新朋友的鼓勵下決定提前偷溜。她用手上寫著‘42’的白卡,隨著一位姍姍來遲的亞洲臉孔上樓去拿她一開始漏在接待處的雨傘。
拍賣會該是早已結束,現在人們拿著各式雞尾酒,在震耳的音樂中開派對人,連接待處也站了拿著高腳酒硬要交際的客人。Vanessa 早已不知所蹤。
吳以霏好不容易才擠到接待處旁的牆角,在快要滿溢的桶子裡找到自己的長傘,然後離開現場去搭電梯。沒有誰記得她來過。
電梯門快要關上的時候,一個身材高挑,穿著____長外套的男子走進電梯。
事後回想,吳以霏覺得他長得像有華人血統的Hugh Jackman。
事後回想,她可惜自己不像她的好友們,能夠一眼就看出別方身上的單品來自甚麼品牌。她喜歡他外套的材質,她曾經也想要一件。她後來知道那叫千鳥格。
兩人各站一角,吳以霏站在電梯按鈕那一角,一手拿著傘,一手輸入 ‘1’,一個要下班的電梯小姐。
男子很高,應該有一米八。前額的髮都好好地用髮泥整理過,略高的前額有一道Hugh Jackman沒有的抬頭紋。他兩手放在身後,手指交叉,讓他站得更直,像個老闆。
男子看了一眼她的傘。
‘I forgot my umbrella.’ (我忘了拿我的傘)
‘Do you wanna go up again?’ (你想再上去拿嗎?)
‘No. I left it somewhere else. In the taxi. I think.’ (不,我漏在別處了,我想是在計程車上)
‘It happens. I used to leave my laptop in campus.’ (這樣的事常發事,我曾把手提電腦漏在學校。)
事後多番回想,不想把他的臉記成Hugh Jackman。
事後多番回想,也許我該送他一程嗎?
很快地,電梯帶著吳以霏回到地面。
吳以霏隨著男子走出電梯。
她看見男子為她開門,然後錯愕地發現他的電梯小姐沒有跟上來,那個一瞬間的表情讓她捉到了。
吳以霏不能跟上去。
通過玻璃,她看見他和那件外套,在微雨中步離。
事後多番回想。
吳以霏在高速行駛的東鐵線車廂上高聲跟朋友分享這個糟糕的晚上。
有時候一件事情糟糕過了頭,就變得有點好笑。
離家越近,越難站直,連提步也難。
電梯門打開,吳以霏奔向家門,像隻快樂的暴龍。
甩開高跟鞋,換上一雙人字拖,上面印著的盜版大白都變黃了。
雖然腳底長了水泡有點疼,但吳以霏覺得,
回到地面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