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張愛玲分重作】茉莉香片

其他 | by  徐軼南 | 2020-10-28

我給您沏的這一壺茉莉香片,也許是太苦了一點。我將要說給您聽的一段香港傳奇,恐怕也是一樣的苦——香港是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您先倒上一杯茶——當心燙!您尖著嘴輕輕吹著它。在茶煙繚繞中,您可以看見香港的公共汽車順著柏油出道徐徐地馳下山來。開車的身後站了一個人,背著一個雙肩背包,背包上雜亂地貼了些貼紙,背包的拉鍊上掛有一個黃色頭盔吊飾,隨著車的晃動,那吊飾便輕輕打在扶手欄桿上,傳來叮叮的聲響。叮叮聲傳到後面坐著的人耳中,覺得煩亂又刺耳。那是個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說他是男孩子,眉梢嘴角卻又顯出成熟的樣子,配上整齊光鮮的衣著,似乎有種傲氣卻又隱約透著徬徨。


車子突然停住了。他睜開眼一看,上來了一個同學,言教授的女兒言丹朱。他皺了一皺眉毛。他頂恨碰見熟人,因為他認識的幾乎只有同學,而他實在不喜歡和他們應酬。


言丹朱大約是剛洗了頭發,還沒乾,正中挑了一條路子,電燙的發梢不很鬈了,直直地披了下來,像美國漫畫里的紅印度小孩。滾圓的臉,曬成了赤金色。眉眼濃秀,個子不高,可是很豐滿。他慶幸自己身邊沒有空位,不然離得這樣近,不講話有點尷尬,又實在無話可講。誰知這時本在他身邊坐著的婆婆按鐘落車了。言丹朱似乎遲疑了一秒鐘,像是為著證明沒有故意躲著他,走過來坐在他身邊,邊低聲道:「回家去麼?」


傳慶答了一聲,再也無話。無論心中有多少話想問、想說,他也說不出口。在學校里,誰都不太理他。他自己覺得不得人心,越發的避著人,可是丹朱,她不同,雖然他們並不親近,但她會主動和自己說話。上一次言教授派回文學史功課,丹朱還問他要來看,大約是言教授私下跟女兒提起過他的文學史底子好。想起這些,他有了些勇氣,想要說些甚麼但又不知怎麼開口,傻傻也問:「回家去麼?」


丹朱臉色稍變,露出些為難的神色,繼而又揚起眉毛:「不,去灣仔。」她為難的神色令他心慌了一下,聽不仔細。他擺著盾毛勉強笑道:「對不起,沒聽見。」她提高了聲音又說了一遍。這下他聽到了,也聽懂了,一時間不知如何回應。幸而他是沈默慣了的,她得不到他的答復,也就恬然不以為怪。但有句話卻在他口中像香口膠般來來回回嚼了又嚼,吐出不知如何處置,又不願囫圇吞下就算。最終,她的側臉給了他勇氣,他艱難地擠出幾個字:「沒用的,還影響前途的。」她不響,臉上沒有表情,只管把運動外套往下扯,扯下去又縮上去了。他也不再說話。她蹙著眉毛道:「你真的是這樣想嗎?我知道你不快樂,如今真是……你別怪大家,他們……也不是真的針對你。我也不怪你,只是傳慶,你試著重新想想過去你以為自己所知的,再想想如今面前的一切,真的就該這樣嗎?」見傳慶默不作聲,她又道:「你忘記掉它罷。只當我沒有說過。」傳慶道:「為什麼?」丹朱道:「為什麼?……那是很明顯的。我不該和你講這些,你總歸是不明白的。我太孩子氣了,肚子里擱不住兩句話!」傳慶把身子往前探著,兩肘支在膝蓋上。丹朱也跟著他向前俯著一點,鄭重地問道:「傳慶,你沒有誤會我的意思罷?我告訴你這些話,決不是說教。我——我不能不跟你談談,因為有些話悶在心裡太難受了……如果我也不講,就失去了說服你的可能。我愛和許多人做朋友,可其他的……你和我們不一樣。有些成年人會說我們年紀太小了,根本甚麼也做不到。可是……可是我們一個個的都那麼認真,怎說沒有成功的可能!而你……你和我們又有甚麼不同呢?為甚麼想不清楚是非黑白?」隔了一會,她又問道:「傳慶,你真的沒想過麼?」傳慶搖搖頭。他能如何呢?他能說自己其實想過了一夜又一夜麼?他能說他不敢去「想清楚」麼?他長久恨著的出身,曾帶給他迷茫的頭腦,如今又帶著永久的枷鎖。


傳慶只覺得胸頭充塞了吐不出來的冤郁。丹朱又逼緊了一步,問道:「傳慶,你真的是他們說的那樣?」傳慶淡淡地笑道:「你也太好管閒事了!」丹朱並沒有生氣,反而自言自語道:「為甚麼?」傳慶忽然發難道:「為什麼!為什麼!我倒要問問你:為什麼你們要這樣做?自己的前途,不顧;好好的日子,不過!也不替你父母想想!」丹朱聽了這話,不由得幽幽地歎了口氣道:「對不起,我又忘了,我老是以為雖然你是……總歸年紀相仿,總會想通的。看來還是我幼稚了!難怪家裡的人都拿我當孩子看待。」傳慶幾乎跳了起來道:「三句話離不了你的家!我不如你麼,我自己知道!」丹朱驚道:「你到底——」傳慶道:「到底為什麼?還不是因為我妒忌你們——妒忌你們會思考,妒忌你們會行動!說到底,我妒忌你們生來就是這城的人!」丹朱道:「你就不肯同我說一句正經話!傳慶,你知道無論你來自哪裏,現在都……」傳慶道:「你想說無論來自哪裏,都是這城的人,是不是?這不是真話!你這是在憐憫我,在『包容』我!是不是?我不要!我寧死也不要!」


丹朱發了一會愣,起身落車了。前面站著的背背包的人也下去了,耳邊少了叮叮聲,只剩下雜亂的轟鳴。車窗外,人愈來愈多。傳慶把頭靠在玻璃窗上,仿佛盹著了似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問題,依然在腦海裏纏著他。他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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