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 "critical theory" wants to be more than a theory about theory, but about transformation and liberation, then it is to the moral emotions that it can turn for such a possibility of critique.
—Anthony J. Steinbock
沒想過書寫《情感資本主義》的過程要經歷兩件巨大的「情感事件」:反送中運動(2019)與新冠型病毒疫症(2020)。兩件事都觸動香港人的情緒,置香港人於不安及惶恐的情緒狀態。反送中時,我們恐懼走上街頭時會被警察暴力對待;疫症蔓延時,我們恐怕出門時會受到細菌感染。作為香港人,從來未曾如斯察覺到死亡隨時會逼近的脆危感。我們一直引以自豪的安全城市,一去不返。
這段日子,對存在的焦慮感,從未如此深刻過;對未來的絕望感,也從未如此濃烈過。一次,在反送中運動期間的遊行,我站在黃昏六點左右的旺角,平時鬧哄哄的街道,如今變得冷凊,滿目都是一班班不想久留在彌敦道並想盡快回家的途人,城市衰亡感從未如此這麼深刻地感受過。
恐懼感也在「disconnect」(斷裂)人與人的關係。在疫症下我們因著害怕受感染而與人隔離,甚至產生歧視,也中止了一切原有人與人的交流及結連。我們上不了課,也上不了班,也不能遠走高飛,日常的生活方式(準確點說是資本主義的生活方式)被打斷,在斷裂的狀態下直面隨時來襲的死亡。
但儘管心情如斯不爽,我們仍要找出各種負面情感的社會根源,即在何種特別的社會政治經濟操作下把我們的情緒弄得如斯光境。個人情感固然有其內在主觀成因,但也受外在環境的影響。一味被恐懼帶著走,又或自我欺騙地假裝一切無事,未必能真正解決問題。而是次新型冠狀病毒的疫災,政府體制及領導者的腐敗及自私,更是令疫情一發不可收拾,成為集體恐慌的「root cause」(根本原因)。
這本書與其說是談論情感資本主義,或是情感政治經濟學,不如說它是一本談論情感倫理學的著作,特別是論證情感所隱藏的道德力量,在呼醒良知及衍生抗爭意識上的重要性。在 2019 年的香港的「自由之夏」(香港中文大學周保松教授的用語),我們其實已經歷了一場由悲憤、罪疚、友愛及哀傷所促成的集體覺醒,無數的「港豬」都在這幾個月經歷了不同程度的良知覺醒,並轉化成不同類型的抗爭主體。此外,過往已覺醒的,也一直在「意識」甚至「生命能量」上不斷增生、擴充及轉化,經歷著西蒙東(Gilbert Simondon)(見本書第二章〈從倦怠主體到情動主體〉一文)所謂的個體化(individuation)及跨個體化(trans-individuation)的生命充盈過程。這個自由之夏令香港人變得不再一樣。
當然,裝睡的人,或是自欺地不相信一切已回不了頭的人還是不少,而其實這也是一種情感的閉塞/短路,好令自己繼續活在自己的舒適圈(comfort zone)。這或許需要更多更「埋身」的感受衝擊,他/她們才會覺醒。我甚至相信,當生活有一天回歸「正軌」之後,不少人或許會忘記初衷,如常地對不公義的制度及因之而受苦的人視而不見。所以,我們仍需時刻保守自己的情感觸覺,甚至保守自己的心,免得讓速度化、勞累化及情緒化的資本主義社會麻木了自己的良知。
我們得緊記,情感能量仍是資本體制,乃至是國家政體(例如仇恨往往是國族主義者的推動力),想極力充分掌控及利用的情感資源。所以當我們批判資本主義及國族主義的運作時,我們不只要了解意識形態、論述及體系怎樣配合運作,更要批判當中的情感運作與生產,甚至以此作為當代各種批判理論的參照。
此外,我們更要思考如何疏導各種情感能量到更有利於抗爭的位置(例如以此推動各種抗爭運動或公民運動),並以此構成抗爭主體的倫理動力。所以,我們更要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情感,包括恐懼以及憤怒(不用否定它們,否則只會自絕於群眾,但也要小心不落入民粹主義操弄政治情感的手段),主動地帶著它們走,並透過它們思考及感應更多社會體制的問題,以推動可持續發展的公民力量—譬這如對政府施壓(醫護的怒火轉化成罷工行動,迫使政府在疫症時封關),或救急扶危(因著愛心,疫症期間有個人及機構,主動替長者及基層張羅口罩)。這或許是將危機轉化為契機之所在,也是本書提到力必多政治(libidinal politics)的關注所在。
最後,我也希望本書能刺激更多的人,對情感政治作進一步的思考。畢竟,未來的路難行,我們需要更多的同路人,在行動上、在論述上,作更多的準備。
《情感資本主義:從情感獨裁到情感救贖》(香港:dirty press,2020)
作者:駱頴佳(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