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愛燈火通明,樸素淡雅,H 卻錯訂了一間「中國土豪式」房間。
如教科書所寫——「香港寸金尺土」,尤幸一場所謂暴動令房價稍跌,H 才得以卑微薪水中掏出一個月的獨處空間;不幸這一場所謂暴動,打碎一家四口,讓 H 拭乾血淚尋找只有一個月限期的獨處空間。
牆紙是仿洛可可式的赤紅金絲通花,花紋朵朵扭上吊在天花的膠製仿水晶燈,未如水晶般通透折射,帶雜質的膠塊擋去部分鎢絲燈光,顯得房間份外昏黃無明。窗簾是同樣花紋的金底紅絲繡花,剛好與潮濕日久漲起的牆紙顏色相反,如果開了窗,如果有風,窗簾就如波浪擺動,看久了叫人暈眩想吐。
酒店很貼心,為 H 準備了加大的雙人床,雙人份的枕頭共四個,「可以睡四個人」,H 想。
酒店很貼心,H 最後要求多要兩個枕頭、兩張厚被,堆在床上,剛好擠得只剩一個身位,讓 H 安心睡去。
酒店很貼心,每天早上都問一句要否清潔,開口的是個年輕的菲律賓女生,看上去比 H 還小三兩年,說著破碎的英文。H 唯一一次答話就在聖誕節當天的清晨,向她說了句「聖誕快樂」,塞她一粒在公司隨意拿走的糖果,記得是焦糖味的。
H 有個聖誕願望(她不過節,但突然就是想許個願,又剛好是聖誕),希望自己患上失眠,非常嚴重那種失眠,但每天都能不自覺睡去,彷彿一睡就足以死去。如果失眠了,H 就終於可以打開窗簾、推開窗,看著伸手可及但又漆黑一片的另一座樓,聽著啞了的港口發出咕嚕的鼾聲。那隻窗很大,沒有累贅的窗花,H 有時候會想,要是自己不怕痛也不畏高,這也許是個好出口,寂靜無聲。
平安夜、聖誕,一直到元旦,兩旁房間都傳來假裝高潮的叫床聲,H 才發現牆身比人心更薄更穿透;有時候在環迴浪叫下入睡,H 會夢到一個男人,從後抱著自己入睡,帶鬚根的下巴擱在自己肩上,伸手就可以觸到微曲的短髮。這個男人將自己刺穿,深入,又離開,無聲無息,一覺睡醒就消失無蹤,如一般在酒店夜裡的情事,毫無值得記下的原因。但 H 買了一本記事簿,每個夢到男人的早晨就寫下男人的觸感和氣味。
如果 H 能失眠,也許能真實地看男人一眼。如果 H 能失眠,世界也許就能乾脆了斷。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