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楊sir 楊秀卓實在有無盡的感想可以分享。中學期間能和他相遇本身就很是奇妙。我是1994年入讀粉嶺心誠中學,那時我是無心向學的那種學生,青春人生就只有球場和田徑場,每天上課混混沌沌,成績不好又欠交功課,一星期只期待體育課;楊sir來到心誠中學則是1995年,那是43歲的他,充滿熱誠,他決定要將80年代那份炙熱的激情貫注在藝術教育之內,他的主要精神不再用於製作藝術品,而是用來造就人。我不可能知他是何方神聖。
近日中學老友提醒我,中二那年我們每一星期其實有一次連堂的Art,就是楊sir教。現在發現,那年是楊秀卓頭一年教書,新手。回憶時一些片段同學印象都很深刻,像是楊sir如何贊賞過他們的功課作品,而我唯一有的印象卻是被他掃興地「請」出班房,記得他帶著嚴肅請我不要騷擾其他同學。當年我是那種自己既不聽書卻又狂撩人傾計的麻煩友,而不用上Art反而覺得解放。
這是與楊sir首次的交錯,我想我當時為那位教學初哥造成過一點困擾吧,而當時的自己恐怕半點抱歉也沒有。
再次接觸已經是中五了,成績差所以是最後一年,而我也沒有選修他的課,但有一天他卻特意來找我,送上一幅我跑200米決賽時的照片(意外地拿了冠軍),背面他寫了些文字去勉勵我:「你每次落跑道,每次都全力以赴,就憑這份拼搏精神,將會是最大本錢,闖一番事業!」其實,我當時跑步的表情很扭曲,同學更開玩笑地叫我「跑狗」,而我就只是盡情地搏命地死衝,好享受。我無思考過自己的甚麼特質,遑論事業,其實可能只是逃避正規課業的出口。現在回想,很感激有位老師看到了另一樣東西,當時我並不知道自己身上的這種激情。再次,那時拿了照片說句謝謝就走,跟楊sir沒有更深入的交流。
真正的交流是中五畢業之後。不知何故我正在看李天命的書,好快以為自己有了思考藝術,天下無敵咁款。有一天在上水的公共圖書館留到關門時刻,我在市政大廈的電梯前遇到楊sir,當他知我這時期會逛圖書館,遂大為震驚,然後請我去茶餐廳食了個晚飯。我將所讀的哲學書告訴他(一知半解的內容),印象中起碼三分之二時間是我在說話(其實之後幾年的相處也是這樣子),他只是耐心傾聽,那餐飯他鼓勵我要繼續追尋,說這其實才是真實的學問和熱誠,是正規中學教育無法給予你的。
這是第三次,也是我首次覺得他是個有趣的人,但我已離開心誠中學。
之後持續了好幾年,每當他知道有適合我的講座、電影、演出,他都打電話到我家,問我想不想參加。通常在粉嶺火車站集合,然後他帶我這個舊生和其他現役同學出發。有一次講座在尖沙咀文化中心舉行,好記得楊sir把我介紹給當時三十出頭的梁文道(說我是他的學生),文道則遇上老朋友般跟楊sir打招呼,然後轉向我並半彎下身給我遞上名片。然後我又隨他去上文思慧 的課,於是90年代末我這個粉嶺「鄉下仔」得以在中大課堂內,聽文思慧講Deschooling Society,並被 Pink Floyd 的The Wall的MTV影像震撼。此後,我在類似的場合中多了一個身分,他們介紹我是楊sir的學生,而我現在想補充,我真正成為他學生是離開心誠中學之後,而且我也不是跟他學藝術的。但我的世界從此也不再只有李天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之後好幾年,我久不久到他家食飯,纏繞他,借他的書,大島渚電影,等等,他也無保留地跟我分享他的過去和現在,有告訴我,他80年代那些既火爆又挑釁的作品,但我當時的能力有限,無法一一吸收。
直至他這次出版了代表著他20多年來藝術教育生涯的文章結集,我讀得真的非常感觸。書的亮點必然是學生作品,同學掙扎著面對自身的迷茫,他們勇敢地找出自己的語言,既清新又有活力,而楊sir就是那股脆弱自我意識的接生者。
而其中一章是直接與我有關,我看得差點淚水直流,原因是我近乎忘了這章所記。在《帶個腦返學》的Book B,題為Ideal School,是關於2001年藝術中心林奕華長達3小時的舞台劇,旨在批判教育制度的劇。其中有足足40分鐘是台上演員靜默定格的舉手,成為舞台經典。記得那時有些觀眾很鼓躁,林奕華亦有在演後跟觀眾辯論起來。20歲的我在現場很震撼。
後來在碰杯懷舊時,常跟文藝圈友人談起這齣經典舞台劇,想當年有幾前衛(或離譜),然而很慚愧,我竟完全忘了是楊秀卓叫我去看的,直至今次讀了他的新書《帶個腦返學》。一言驚醒夢中人。2001年那樣條件的我--會考失敗、自修、住上水公屋、只愛運動、偶像是陳浩南--怎麼可能購票去藝術中心看Ideal School?哪來後來懷舊的談資?
懷著感激之情,我用心翻閱楊sir的新作,我再次重讀他過去的許多材料和訪問。我想了解以前我無法了解的那個人,即,1995年來到心誠中學的這個教師初哥是甚麼人?他真的只是一杯溝了水的酒?真的只是從80年代的火爆變溫和?我不同意。至少有四個特點貫徹楊sir的不同階段,且不住進化。星期六新書會我會展示給大家看。至於我自己跟他相遇的部分,當日就不談了。我寫這文作為分享。
新書會的題目是〈存在的叩問--楊秀卓對談楊秀卓〉。為什麼?在我懂得去讀沙特、卡謬的書以前,楊sir更早地以他一己的人生告訴我那份存在主義的熱誠。在他身上我學到,一個對自己人生負責的人,除了關乎他信念是否正當,更重要的其實是他對自己有多真誠,他是否貫徹於生活,信仰得有多深。楊sir就是這種全力訓身的人,在他每個階段也是這般模樣。在一切現實條件看來,我這個人能遇上他本身就是奇蹟。我覺得現在終於多了一點了解他的能力 ,於是就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和疑問,並邀請他一起對那個關於他自身生平的刻板敘述--火爆變溫和--進行商確,就是副題表達的「楊秀卓對談楊秀卓」。而且很高興找到了同代人兼藝術教育工作者蔡芷筠作回應嘉賓,希望能為討論帶來更多思想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