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現實──一場《午睡》的莫失莫忘

劇評 | by  黃礎瑜 | 2021-07-12

《午睡》由劇作家陳炳釗於80年代寫成,當時沒有正式發表,直至2014年,陳炳釗看到香港年輕人在社會運動中的一團火,於是決定重寫劇本,並在2016年首演,當時獲得香港舞台劇最佳劇本及IATC (香港)劇評人獎年度劇本獎。為力臻完美,他在2020年重寫部分內容,並在2021年1月再次公演,但因疫情關係,只能網上直播。八十年代寫成的劇本,今年一月演出,為甚麼在七月還繼續提起呢?或者是因為劇本的主題──後社會運動的青年的眾生相,觸動了我。因為我們就處於後社會運動之中的那種茫然狀態。


《午睡》故事講述主角之一的阿曦從海外回來,他的哥哥阿昊看到他無處容身,便安排他與自己一同住在一幢被棄置的英式大宅,大宅中還有一群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住客。哥哥阿昊是一位出色的電影編劇,他希望和阿曦合力完成以祖母生平為藍本的電影故事《徐燕香傳奇》。不過,兩兄弟的感情其實因為學運突然結束而變得生疏,在創作期間,兄弟二人也因而發生大大小小的衝突,二人的心結也毫無保留地呈現在眾人面前。這是《午睡》表面的內容,在這個內容背後,它其實是關於一群從火紅的70年代學運退下,被拋擲到80年代繁華盛世的人,於社會運動結束後的態度以及他們人生的轉變。


戲劇衝突與時間斷層


看此劇時,首先會覺得劇中的人物角色很熟悉,因為我們從現實生活中一點也不難找到其原型:弟弟阿曦代表著因社運突然結束,未有實質成果而感到沮喪失望,然後離開香港的人;哥哥阿昊則代表無論用什麼方法都盼望著成功的人;大宅中一群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住客,例如阿圖就代表著一群曾經熱衷於政治但因時勢改變而要另覓出路的人;女作家阿花則代表著不願妥協的人,不到最後一刻都不願降低底線。


這樣一群各具特色,各有想法的人住在同一個空間,可想而言,劇情的推進很多時就是由人與人之間的衝突而帶出的,特別是劇中兩兄弟的衝突。他們對政治理念的不同看法,的確構成了整套劇最大的戲劇衝突。離開香港前,弟弟阿曦看見哥哥阿昊在學生運動中非常踴躍,一心想追隨,並一同投身於火紅革命之中。可是阿曦加入運動不久後,運動便遭到遺棄,甚至被人遺忘,人人被香港紙醉金迷的生活所吸引。阿曦覺得哥哥沒有堅持下去就如同背叛了自己。然而,阿曦不明白的是,背叛他的不是哥哥,而是時間。隨著時間洗禮,所有的一切,包括熱情、傷害、甚至是那些崇高的價值,都會變得不再重要。即使哥哥阿昊再多堅持,他們當時爭吵到如何面紅耳赤,結果都是一樣。在劇中,住在大宅中的其中一個角色阿圖與阿昊聊天時就說過,時間會令一些曾經重要的爭拗變得何足掛齒。的確,去到八十年代,社運熱潮經已過去,人人到「大富豪」玩樂才是大勢,時間無情地把社運削平,沒有人再重視學運。當時間一過,所有的一切都融化在空氣之中 (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


除了哥哥與弟弟的衝突外,《午睡》還有另外一個層次的戲劇衝突,那就是人物自身的內在衝突。更確切地說,是指人物過去的自己與現在的自己之間的衝突。阿曦在過去參與社運時非常踴躍,現在則因社運熱潮衰落而整個人變得頹唐。阿昊過去全神貫注於社會運動之中,一心想爭取更好的社會,現在則醉心於虛幻的電影事業。不僅是主角有這種過去與現在的強大落差,其他人物也有。這正是後社運時期有的現象。那人物如何抵抗這些落差呢?阿曦透過午睡去發「清醒夢」。他在午睡中努力記起嫲嫲生前最愛講的舊香港故事,希望對得住過去的自己,不全然向此刻的現實低頭。雖然相比起在現實來一番實質的抵抗,午睡更像是一種消極的、逃避現實的方式。但在此劇中,午睡的時間其實是一個時間斷層,在一條直線不斷向前走的時間流中,午睡無端端嫁接了一段過去的歷史時空,當中承載著舊香港的故事,它就像是過去與現在兩個時空的接口,作用是借著以前的模糊記憶來抵抗當下的現實,讓阿曦可以借午睡的「清醒夢」來拒絕服從於現實的日常。至於哥哥阿昊則把自己的理想放入劇本中,晚上到「大富豪思考」批判大眾。這種日頭與夜晚兩種型態的對照,正表達了阿昊在揚眉與忍隱之間苦苦地尋找一個恰當的自處方式,令自己可以在八十年代不至於過於痛苦地生活。


抵抗現實與莫失莫忘


事實上,劇中幾乎每個角色都用自己的方式來抵抗後社運的現實。阿圖透過工作坊嘗試與志同道合的人分享每個人的夢,去抵抗現實;阿花堅持不以自己的文字為賺錢工具來抵抗現實。甚至,所有人物住在這間頹廢殘舊的英式大宅中,也是一種抵抗,它抵抗著紙醉金迷的香港社會。各式各樣抵抗現實的方式,透過一群住在大宅的人,展現觀眾面前。可能,這就是此劇最好看的地方。至於這些抵抗方式能否成功,戲劇沒有交出答案,只能由觀眾自己去判斷。


雖然《午睡》是描繪八十年代的人的思想,但我們如果把劇本那些八十年代的用語措辭取走,此劇其實與現今香港的時勢毫無違和感。當然,陳炳釗也提醒我們,「沒有一個時代與另一個時代是完全相同,理想破碎的方式總是不盡相同,我們現在面對的困境是獨一無二的。」換言之,縱然歷史好像是在重複,縱然過去與現在是多麼相似,但過往的事只可以作為借鏡,提示著我們在這一刻我們可以做些什麼,但我們卻不能只回望過去,或直接把過去等於現在。


正如劇中對白講到「nostalgia」一詞所表達的思想一樣。nostalgia一詞按字典解釋,應該是「懷舊」或「鄉愁」的意思,但劇中人物都認為「莫失莫忘」才最貼切。陳炳釗曾說過:「《午睡》是雙重曝光,既可看到七、八十年代的香港,又可以反映到當下。」所謂的「莫失莫忘」不止單純地懷念某些東西,而是不要失去和忘記當時的意義。陳炳釗語進一步重心長地指出:過去的時光、曾經發生的事情會一直影響著我們,有時推著你向前,有時拉著你往後;而我們能做的只有不要忘記過去的事,繼續在此刻堅持用不同方式抵抗。香港曾經經歷過多次不同的社運,即使完結的方式不同,但在某部分而言,每一個在社運中的人都有著類似的感受,甚至同樣的創傷,要當中的痛,更是會有其延續性。儘管如此,如何繼續爭取想爭取的東西、面對不理想的社會如何繼續努力生活,才是每一個人要繼續努力的事情。


模型裡的香港與不再流動的河——陳炳釗、董啟章談《對倒.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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