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四首詩作均於曾詠聰、嚴瀚欽去年遠赴日本出席大久保詩會,與四元康祐、岡本啓等一同讀詩、
〈帳〉
◎曾詠聰
一道帳的空白降下
重覆發問,餘下是理所當然的
重覆發問——友善而不讓步(像神
或更像祂劃分語言的動機)
售賣處前我站著,員工站著,溫柔
對峙(我不相信語言有如此組合)
不失禮儀和蹙眉,對錯停頓
數小時後有人聽過這經歷,說:
彼此都沒有掏空,所以堅持
(其實我只想確定飲品數目,不叫
人們遇見試探)
堅持宇宙中一起落下帳,透過
和煦的落日、溫度,透過
下墮的過山車(和尖叫,
掏空心肺的尖叫)
透過仰望,向天神劃分界限
以最震撼的軟弱,保留最原來的
價值。愛。自我。信仰。
所以電影裡字幕乘涼
打開自動門吞噬了全部倒影
夜深一個暴走族刮過馬路
(可以是咒靈,不礙喜惡)
刮過不想打擾他人的民族主義
也剖開了帳,讓暗變成暗
堅持因而帶點硬,鐵鏽,難聞
仍友善如昔
(我想起我喜歡他們甚麼:
他們的笑容商業,也願意多付出「發現」
柔弱地表達——我看到你,也知道你)
二〇二三年七月三十日
〈惟有〉
◎曾詠聰
惟有鼾聲
地球知道人類依然在場
惟有在場
未及趕來的人可有聽聞
惟有聽聞
相片填上更多畫外音
而惟有畫外音
我們才可越過翻譯,誕下歧義
於是歧義成了詩的後背
我們被記下
再次肯定自己依然在場
二〇二三年八月二日
附記:大久保詩會讀畢<白噪音>,主辦詩人四元康祐問我,現在能否安然進睡(sleep well)。
〈川流〉
◎曾詠聰
鴨川之上,分辨不了河的規律與不規律
行人自風景屈折而過,錯開,剎那
分神的魚被攫住,沒有
更多生命垂注,像馬路,像街
像一首名為<街>的流行曲開端
回到河川的我們在另一端
拼命呼喊,輕散的自己快將受挫
人擅長扣減步履,生命,迎面
鶴或鴨類的匍匐,往前
一尾魚丟失了自己的速亡
這裡包含著怨憎會、愛別離、求
不得,接著是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鴨被誰抓住,在名為魚川的江河之上
人流如鯽,岸邊有魚諦聽
鴨躲了起來肆意分神,沒有
預視終點,沒有猜度
物種規律和我們
患得患失,到底如何終結
離港前我聽著流行曲失神,搖曳
跌撞,來到了目擊魚的消亡,時間消亡
順流間完成,趕忙,不迭
退去卻找不到另一方去路:
人逆行、進退失據的魚、鴨惘然
我流走成一道河川,飄浮之間、留離之間
一條鴨的浮屍卡在亂石之間,穿去痛苦
再往下探,有老人教孫兒打水漂
我學會不痛不癢,目送扁石
讀懂涅槃的罣礙,三次跳躍,沉沒其中
二〇二三年七月廿七日
曾詠聰與岡本啓讀詩。
〈浮世〉——參觀大阪今昔生活館後記
◎嚴瀚欽
鑼和鼓在不遠處響起
身著和服的女子
向古街盡頭趕去;
一場復古的花火
自屋瓦上方緩緩升起
她們沒有刀眉、細唇、江戶的髮髻
一座帶不走的城池
任由疲憊的腳步反覆遊走
仿佛所見之物都存在於疲憊之前
日子像是伏身瓦上
永遠熟睡的貓隻——
被凍結的時間總是安安靜靜地
發散著木質建築的氣味
而我知道雞鳴是人造的
紙造獻燈是人造的
連高高拱起的町門和她們
在竹簾下的跪坐
都是一種精緻的復刻
四百年前的盛世,季候恆定
不是所有時代
都要如此頻繁地切換天空
館閣把時間
隔出一個小小的午後
我們在暖黃障子間穿行,拍照
像每個朝代都有的作家那般
上溯無人翻閱的古本
而頭頂的流星早已飛過
好幾個世紀;歷史是一艘
禘祭天神的古船
意外燒毀後,正蒙塵在
不再流動的街心
趁著天亮,我們要聽聽耽美少年
口中的浮世與虛華
聽聽煙火在天空綻開又收起
然後快速地——
滑入下一個黃昏
2023.8.23夜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