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被朋友騙走了所有積蓄後,我父就更加著迷於經營食店這件事情。可是,有時候,運氣就像過於精明的獵物,讓人不禁起疑,最終會被緊緊咬著的,只會是執迷不悟的自己。酒樓倒閉後,他們嘗試開茶樓,再到後來的茶餐廳。可能是偷渡者的賭徒性格吧,輸得愈多,押上的賭注愈大。從十一歲開始,我父母就在他們的餐廳附近租了劏房,把三兄弟丟給我婆照顧。起初,他們每星期日回來,後來,他們索性一直住在那邊了。
長大後,知道我家開餐廳的哥們,總是請我推介約會的食店。為免拆除別人的幻象(一種世故的禮節)我會在互聯網認真比較後再推薦說:嘿,這一間不錯啊。狗屁。我懷疑,在廚房長大的孩子,看過膠桶中的發脹牛肚,尚未染色的蜷曲雞爪,被開膛倒吊兩眼空洞的幼豬,有誰能夠真正忘記蒼蠅成群的景象?可以的,只是在舌尖,最敏感、最讓人觸動的位置,經已慢慢僵硬了。
真正讓我失去對食物的興趣的,是一隻有藍色眼睛的黑貓。
那件事是發生在2006年7月到9月的夏天,我剛剛滿14歲的時候。趁著暑假,我每天去深水埗的茶樓幫忙,賺取250元的外快。飯巿後,茶樓有一段空閒的時間,有些師傅咬著牙籤刨馬經,有些師傅躺在幾張椅子連成的床上睡覺。我百無聊賴,就和養著的貓玩。
說是養,但更像是合作的關係,以狩獵的場地換取捕鼠服務。我母不讓我餵牠,只好和牠玩雞毛掃。牠像柔軟的水,跟隨著羽毛跳躍、翻滾,彷彿做好獵人的角色,想像中的山雞就會變真。在這段慵懶的時光,渠鼠也會開始不安份地跑出來。如果當牠在暗處看到動靜,就會全身繃緊,柔軟的眼睛瞬間聚焦,從瞳孔深處閃出光茫。從後巷回來的時候,牠每一吋肌肉都是鬆軟的,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牠打哈欠,蜷曲在收銀機旁邊,有氣無力地看我吃西芹雞柳飯。
安東尼‧杜爾有一篇小說〈獵人之妻〉,講述獵人帶剛娶的妻子上山,在隆冬中尋找睡眠的灰熊。在一棵大樹的洞中內找到牠後,妻子無視獵人的警告,躺在牠溫熱起伏的胸口。觸碰的瞬間,她看見了熊的夢:夏日,咬著鱒魚,懶洋洋地踏過河中的小圓石。
看見妻子荒唐的行為,獵人馬上拔刀,他害怕的是,獵人和獵物之間的距離,在睫毛貶動的瞬間逆轉了。對他來說,世界是一個封閉的循環系統,傷害與被傷害的力在其中來回轉移。然而,對城市人來說,這種力量的轉移並不存在。在輕易的生活中,我們渴求狠狠地被傷害,直至不能復原。
夏末的一天,我迷糊地看著,貓以人類怎樣訓練也難以比較的敏捷奔跑而過,口裡叼著四肢像在划水的鼠。那一天,空氣特別稀薄,腦袋恍恍惚惚的,四肢酥軟無力。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生出一個念頭,我想看老鼠被貓徹底凌辱後,截開一半舔吃內臟的場景。於是,我跟了出去。
找到貓的地方,是一個被唐樓包圍的公園。可能是太陽過於猛烈,平日在這裡消遣的癮君子不見了。我看見被開膛的貓躺在膠粒地上,四隻尖銳的牙齒歪歪斜斜,粉紅色的腸子像被刻意拉出來般傾瀉在一邊。陽光下,腸子閃閃發亮,是在城市中不曾見過的,極其粉嫩的紅色
。
那一刻,聲音好像從世界消失了,灰白的唐樓,在縫隙長出的小樹,紅色的膠粒地,不動的貓屍,溫吞的味道,整個景像好像一直就存在著,等待我轉彎,剛剛好發現似的。
回到餐廳後,聲音以極其敏銳的方式回來了。雖然坐得遠遠的,我一直聽到食物在微暗的口腔內混雜,被發黃的牙齒前後磨碎,混和口水的黏綢聲音。我彷彿看見,漿糊般的肉漿隨著喉頭一動,吞進體內深處的地方。這樣的一個畫面,深深咬著了我的肉體。
當女友要我解釋成為素食者的原因時,我確實一邊喝著黑咖啡,一邊說了這樣的一個故事。有時候也會覺得遺撼。可是,對於咀嚼肉類的聲音,在看見那樣的畫面,嗅過那樣的氣味後,抱歉,我真的無法處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