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自然香】越甜越惹禍?糖尿病患梁實秋、杜甫、駱以軍

其他 | by  虛詞編輯部 | 2023-12-06

公元前1550年,在埃及的《埃伯斯紙莎草紙》醫學文獻中,記載一病的症狀表現為尿頻及體重異常減輕,據說當時的建議療法是要連續四天吃一鍋由骨頭、麥類、殼類與泥土煮成的鍋物。千年過後,希臘醫師阿瑞蒂亞斯將此病命名為「diabetes」,希臘文解「篩」,因病人沒完沒了的口渴與排尿,彷彿人體就像個「篩子」,而此病為不治之症。


三百年後,印度醫師發現這類病人的小便甜如蜂蜜,卻不知其由,千年間研究一直停濟不前,一直到18世紀,終於有人發現這物質就是糖。隨後一百年間,世界各地的醫師們逐漸提出胰臟為糖尿病源頭的假說,並進行了各種實驗,甚至曾出現激進的「飢餓療法」,然後到了1921年,弗雷德里克.班廷與約翰.麥克勞德發現胰島素,並成功地應用於臨床治療——從此以後,糖尿病不再無藥可治。(1)


據統計數字顯示,全球約有超過四億二千萬人口為糖尿病患者,預計至2040年,患病數目將會增至六億四千萬。糖尿病是一種代謝失調的慢性疾病,患者因身體胰島素分泌不足,導致血糖長期高於標準值,大致分為1型糖尿病、2型糖尿病、妊娠性糖尿病等,當中2型糖尿病佔所有糖尿病例超過九成,主因是不良飲食習慣、缺乏運動、肥胖等。其他糖尿病成因也包括家族遺傳、年齡增長、(因某些藥物或疾病導致)胰臟受損、曾有妊娠糖尿病史等。糖尿病常見病徵是經常口渴、視力模糊、小便頻密、易倦、易餓、體重下降、肌肉無力、傷口癒合緩慢、皮膚搔癢等,長遠可引發併發症如心臟病、中風、腎衰竭、失明、陽痿,或因傷口受細菌感染不能痊癒而需切除足部。


電影史上其中一位最心狠手辣的角色:《教父》裡的Michael Corleone便是一名糖尿病患者。在首兩集中,他時常因口渴需喝水;到了第三集,他視力變差、需定時注射胰島素、曾因糖尿病引發的低血糖差點暈倒,需連忙喝橙汁、吃曲奇補充糖分,更引發併發症導致中風,需送院急救。這許許多多的細節描寫,或因《教父》導演法蘭斯.哥普拉本人也是一名糖尿病患者,晚年他飽受糖尿病和心臟病之苦,最終心臟衰竭離世。糖尿病無法完全痊癒,但在現代醫學發展下可緩解並控制,治療方法包括服用藥物、改變飲食習慣、注射胰島素等。今期「有病自然香」,且看橫跨時代的文人們:梁實秋、杜甫、駱以軍如何在病困中掙扎求存。



不再饞嘴的吃貨梁實秋


讓我們先見識一下梁實秋在患上糖尿前,如何「一年四季地饞,周而復始地吃」:


春暖花開時吃春餅,魚季吃花椒黃花魚、大頭魚,接著吃青蛤,紫藤花開吃藤蘿餅,玫瑰花開吃玫瑰餅、棗泥大花糕。夏日炎炎,就吃老雞頭、緊接同時吃菱角、蓮蓬、藕、豌豆糕、驢打滾、艾窩窩,在家吃水晶肘,在外吃燒羊肉,也吃嫩黃瓜、新蒜頭。秋風一起,則吃糖炒栗子、炮烤涮羊肉、七尖八團的大螃蟹,到入冬過年,食物豐盛自不待言。


以上只是梁實秋在《雅舍談吃》裡提及的一鱗半爪。梁實秋的口福讓人豔羨,其父在北平開設以河南菜聞名的「厚德福飯莊」,以名菜「鐵鍋蛋」發家,還有瓦塊魚、核桃腰、羅漢豆腐、兩做魚、紅燒淡菜、黃猴天梯、酥魚、風乾雞、魷魚卷、酥海帶,以及以棗泥、豆沙、玫瑰、火腿製的月餅,樣樣精細可口,昔時連闊官顯者也不惜紆尊降貴來大快朵頤。另一方面,梁實秋母親擅製魚丸、核桃酪等,元配程季淑擅做麵食如切麵、餃子、包子、片兒湯,還有蓑衣丸子、獅子頭等、續絃韓菁清每晚臨睡前更會用電鍋燉一鍋雞湯,或添牛尾、蹄膀、排骨、牛筋、牛腩,再加點白菜、冬菇、包心菜、蝦米、鞭尖之屬。梁實秋女兒梁文薔便透露:「我們的家庭生活樂趣很大一部分是『吃』。媽媽一生的心血勞力也多半花在『吃』上。」


梁實秋吃盡珍饈百味,以饞自豪,曾於〈饞〉一文中,解饞的本義是狡兔,善於奔走,饞人正是不惜「為了一張嘴,跑斷兩條腿」,像梁實秋曾饞得把一盤羊頭肉托進被窩,在枕上一片一片的羊頭肉放進嘴裡;他「隔五十餘年猶不能忘」的「生平快意之餐」,是「一口氣叫了三個爆肚兒,鹽爆油爆湯爆,吃得我牙根清痠」,再點「一個清油餅一碗燴兩雞絲」,結果「酒足飯飽,大搖大擺還家」;也曾在抗戰勝利後,與女兒梁文薔到餐館一人一大盤「奶油栗子麵兒」,吃完還要再添一盤。但這種饞,梁實秋強調並非貪得無厭,「上天生人,在他嘴裡安放一條舌,舌上還有無數的味蕾,教人焉得不饞?」真正的饞重質重品位,更表示身體健康,生命力強。如此說來,糖尿病既是「饞」帶來的惡果,也是「饞」止步之處。像梁實秋這樣一個美食家,患上糖尿病後竟能一改半生飲食習慣,抵擋引誘也確實不容易。劉墉有次與梁實秋吃飯,便說到當時桌上既有甜味熏魚、冰糖肘子、什錦炒飯,但因佳肴含冰糖與澱粉,梁實秋通通不碰,直至端上八寶飯他才要上一碗,原來他一直計劃著,「把配額留給最愛」。梁文薔回憶父母的飲食習慣,提到二人特別喜歡吃「油大」,即燒鴨皮下的那一股油,連韭菜簍的餡也是「脂油半融半凝,呈晶瑩的碎渣狀」,然而自父親患糖尿、膽石之後卻從善如流,對運動,戒煙、酒,及營養學原理全盤接受,故晚年仍十分健康。這也說明了,糖尿病雖不可逆,但飲食控制得宜、勤做運動,病情仍能緩解。


戒饞不難,疾病可愈,但有關食物的情憶卻戒不斷。梁文薔特別提到,梁實秋曾來信說母親程季淑離世後,「每次吃餃子,就心如刀割。」只因那是他們移居美國後程季淑最懷念之食物,想當年他們一家人包餃子,一邊爭論餃子皮厚薄、用擀麵杖在麵板上敲打「咚,的咚咚,一咚咚」的聲響、飯後滿身滿地麵粉的景象,俱不復再。無論患病與否,有些滋味總是一去不回頭,只能將百般滋味記在心頭。


消渴病 aka 長卿病患者杜甫


有別於周而復始地吃的梁實秋,杜甫時時捱餓,而且似乎有點偏食,特別鐘情吃魚與蔬菜,詩中曾提及的魚包括白魚、鱸魚、魴魚、雅魚、黃魚;蔬菜則包括蒓、薇、葵、藜、藿、芋、馬齒莧等。


如此看來,杜甫的伙食算不上油膩或熱量高,那麼患上糖尿到底是因為飯量、嗜酒,還是身體其他毛病,那就不得而知。這位憂國憂民的詩人百病纏身,在詩作〈登高〉裡他寫道,「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其詩曾記載的疾病包括瘧疾、肺病、消渴、眼疾、耳聾等,當中「消渴」便是糖尿病。(或稱消中之症,又因司馬相如,字長卿,患有此疾,故又名相如病或長卿病。)也不知杜甫何時患病,只知李白曾於〈戲贈杜甫〉一詩中寫道「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當時杜甫約三十多歲,還未經歷科舉落榜、仕途失意、安史之亂等,正值人生最意氣風發、「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的時期。不知他的消瘦是否糖尿病的先兆,但從杜甫於大曆二年(767)的詩句「飄零仍百里,消渴已三年」中(〈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可推斷杜甫於52歲時才得知自己患上糖尿。那段時期,杜甫時常於詩作提起自己的病歷,同時又充滿憂患意識,如「我雖消渴甚,敢望帝力勤」(〈別蔡十四著作〉)、「我多長卿病,日夕思朝廷」(〈同元使君舂陵行〉)等,而詩作「才盡傷形體,病渴污官位」(〈送顧八分文學適洪吉州〉),更自嘆因年老而才思退减,加上消渴病纏身,壯志未酬。


不過,這位才思減退、病入膏盲的大詩人在描述自己的病歷時,仍文彩飛揚得可以震驚十三億人。他曾誇張地以「大江不止渴」形容他日漸加劇的病徵,詩句「病渴三更回白首,傳聲一注溼青雲」(〈示獠奴阿段〉)中,更形容自己病發異常口渴,三更搖動水管,管內泉水聲就如來自濕潤的雲端一樣從天而降,傳來細流樂聲。糖尿古時無藥可治,據說黃精一度是杜甫的「救命糧食」,那既是他為避安史之亂時,在同穀山上挖掘的充饑之物,同時杜甫也曾以黃精治療鄰居的肺癆病,因而深信其妙用。黃精藥用之一,是治療「口乾食少,內熱消渴」,不知有否曾緩解其消渴症,但「終日忍飢西復東」同時「寇盜狂歌外,形骸痛飲中」的杜甫,相信服用再多黃精也難以調理身體。


杜甫晚年病情嚴重,一方面渾身無力,時時臥病在床:「病渴身何去,春生力更無」(〈過南岳入洞庭湖〉)、「消中日伏枕,臥久塵及屨」(〈雨〉),另一方面行動也變得困難:「臥愁病腳廢, 徐步視小園」(〈客居〉),這或與糖尿引發的神經系統病變或足部缺血有關。與此同時,他更出現疑似白內障、耳聾、麻痹等症狀:「眼覆幾時暗, 耳從前月聾」(〈耳聾〉)、「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小寒食舟中作〉),「老妻問坐痹,幼女問頭風」(〈遣悶奉呈嚴公二十韻〉)等,或都與糖尿病會令患者眼球內晶體腫脹,降低晶體清澈度有關,而糖尿亦會誘發突發性耳聾以及麻痹。到了杜甫大約58歲時,他便出現疑似中風症狀,〈清明二首〉中「此身漂泊苦西東,右臂偏枯半耳聾,寂寂系舟雙下淚,悠悠伏枕左書空」,可見杜甫之寂然悽苦。杜甫離世原因如今仍是一個謎,有說他是因糖尿病而死,(郭沫若)有說他是吃了「天熱肉腐」之物,因食物中毒而亡。杜甫生於憂患,〈旅夜書懷〉中「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說的「病」,更多是志不能伸的壓抑,卻又以天地間的一隻沙鷗自況,感人至深。杜甫以詩說身體與時代的病,生命最後一年寫的「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江南逢李龜年〉),由自身的命途多舛、與李龜年巧遇有感憔悴落魄,說到世運衰頹與動亂,道盡時代滄桑,讓人無限感慨,也讓杜甫的詩永遠流芳。



破洞的玻璃缸駱以軍


與杜甫一樣,駱以軍飽受病痛折磨,患有糖尿病、心肌梗塞、憂鬱症、腰椎間盤突出,甚至陰囊還穿了一個洞。駱以軍曾在訪問自言,20歲後他就像極限運動員一樣,整天想著訓練、閱讀、寫小說,賺錢養家,結果因為「像一個運動員以違反原本生理構造的方式使用身體」,於是必須「獻祭自己」,中年以後接連病發,他半真半假地說,「其實是寫作、虛構這件事情造成我的病態,造成我的早死。」形容自己「現在像一個破洞的玻璃缸,補著但滲水,小心翼翼。」然後轉過頭,又說自己是廟裡的神豬,「整天趴在書房看各種很沒有營養的東西——養很肥,最後比賽誰最肥,然後殺了!」


以上種種形容與比喻,俱印證了駱以軍作為小說家的想象力,無論在作品還是日常中,他總是建構出一個魔幻現實,疑幻似真的繁雜世界,馬家輝曾說駱以軍的說話比文章好聽十倍,說起「病情及治療,各種奇遇疑幻似真,誰都聽得入神」。駱以軍因患嚴重糖尿病,一天需打三針胰島素,更跟隨詩人楊澤走街串巷,探訪鬼市一般的老店、中醫理療店,讓疑似練過少林功夫的師傅用腳刀戳大腿小腿的經絡,更去台北近郊進行「另類療程」:每周日都以肉身作為獻祭,找一老者召來蜜蜂,一針針叮在身上,排出身體裡的毒素,由起初一針增到二十針,已是疼痛不已。當時駱以軍全家人強烈反對這種療法,他也自言骨子裡不信此事,但當他親歷老師楊澤叮上一百針卻鎮定如佛陀打坐時,才赫然發現一年來留下來的原來只剩自己。而過了一陣子,他的糖尿指數竟返回合格邊緣,一切如此奇幻,就好比廖偉棠評論駱以軍新書《大疫》時引述的《芬妮和亞歷山大》對白一樣:「萬事皆可發生,時間空間並不存在,在現實脆弱的框架之下,想象如紡線交織著新的圖案。」廖偉棠認為這是駱以軍一以貫之的創作追求,如此看來,駱以軍的痊愈或許就是一場想象帶來的救贖。


駱以軍後來也憶述,當時他遇到的民間老人都說:『「你這個脈息,應該已經死了?」像不像武俠小說?這都和我的小說,或我過去二十年安靜坐在咖啡屋、或小旅館,寫我的長篇,完全不同。』駱以軍把這兩年跟隨楊澤的治病經歷,還有疫情、抄襲風波等等,鑄造成新書《大疫》,也彷佛是身體與寫作的破繭重生,在失序破散的世界,重新探討「人」到底是甚麼,他自言那是一種重新學習,在接觸奇人異事與舊物的過程中,重新建立人與人的信任關係。而在書中,他選擇的仍是救贖的可能:


「我想說的是『愛』。是的,『愛在瘟疫時』裡的那個,像人子耶穌凌波走在水上,在一切空洞、死滅、下沉的全景上,奇蹟似走動的那個字,『愛』。」



(1)蒂亞.庫伯、亞瑟.安斯伯格《奇蹟的救命靈藥:胰島素發現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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