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街市賣水果,她手心沾染果皮的鮮,或者是因霧氣而生的餲罨,不過,相比起其他檔口,已經無甚異味。
「嘖嘖嘖嘖,已經咁大個女。」有些中年男客,每次見她到攤檔幫忙,都重複同一句話,然後請她親自挑選水果,全程盯著她的臉,又移目光至胸部。也許是她敏感多心,可是,總相信即使自己將一個爛橙放進去,以後他們還是會光顧。
魚檔老闆的兒子魚兒,與她一樣是高中生,有天約她到街市以外的餐廳看電影、掃街。二人的父親認識十幾年,攤檔就在隔籬。最初魚兒怯怯地走到她面前,父親只是擺擺手,神色比以往她在檔口幫忙一整天時更欣慰:「去啦!唔使你睇檔啦。」
這時,她脫下早已發黃的圍裙,做回青春少艾,回家換衣服,尋常約會。
可是,當魚兒靠近,把手搭在她的背上,她下意識地往內臟縮了一縮。每次感到雀躍,僅僅是離開街市,逃離父親和客人目光的那刻,但很快竄進另一個同輩的眼睛。明明轉移了地方,但世界處處通行,處處相同,漸漸不再雀躍。
不過為了不留在果欄,她還是和魚兒交往了。無論他更衣幾次,都有一股魚腥味,她總是夢見自己和一條魚親吻,然後被海水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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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下背部的拉鍊,先後捉住左邊和右邊肩膀的衣角,脫至腰部放手,整件校裙跌落地,順勢抬高手,把打底裙也舉高——她不太愛惜衣衫,尤其校服,反正放學後又要繼續穿,站在果欄看檔。
旁邊的同學會盯著她的胸口,揶揄:
「哎吔,大波妹。」
「話唔定攝咗好多墊。」
「果然習慣要由細做起!」
她會無視,然後急急套上體育服。她並不喜歡體育堂,尤其討厭正式上課前那短短的更衣時間。本來,衣服牢牢扣在身上,別人只模糊地猜想她是身材豐滿,可是,真的清晰看見後,就似一種將人定罪的證據。
任何運動,但凡需要郁動腰背的,全使胸部不斷搖晃——她稱不上瘦,骨肉匀稱,上圍豐滿,自月經初潮,她的乳房已比同齡人大出一個蘋果。平時,在校園落樓梯,胸部便會上下擺動;或者,替老師拿簿,她可將一對乳放置簿上,這樣更舒適。可是,自她的性別意識越來越重,便看見更多的同學——不論男女,都自不然如本能一樣瞟向她的身體,然後竊竊私語。運動堂的郁動空間更大,人與人的圈子也可組得更遠,然後向她侵襲。
不久之後,她便被取花名做「乳牛」,這專門產奶動物概括了她整個人,以後逢親提起她,都是胸部好大那女生,本名在剝落。她不知道怎樣拒絕一些令她不適的要求——女同學忽然摸她的胸部,如她欠身避開,便聽見:「咁小氣㗎,摸吓啫。」「扮咩矜持,唔畀咪算,好恨咩。」從此溫良,她不再說什麼。
她越是柔軟,胸部上的掌紋和視線就越來越多,還有話語,譬如「波大無腦」。如非要往自身尋原因,許是性格不夠爽朗大方,被人調笑時,無法哈哈說些胡話,只會尷尬囁嚅。
從此,她被易名「大波牛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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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衣的位置,與廁所僅隔一牆,還留了一條通道互相往來。
相比起洗手盆、廁所的濕漉,她更喜歡躲到更衣室最入一格,鎖起門,靠在粉紅色的牆上,視線模糊起來。課室有三十人,她覺得太擠擁,於是便會裝作去洗手間,留在這裡。幸或不幸,沒有人會找她。
在這小小的通風空間,她會在鏡子前脫下所有衣物,包括內衣、內褲,將軟弱的布掛起,她本人則一絲不掛地蹲坐,雙手抱著身,像模仿蘑菇,被如葉般規整的間門遮擋。
如果是放學時段,她將打開花灑,讓水滑過皮膚,順走毛孔中微微的不忿,所有熱力在一瞬墮地。為了不弄濕透頭髮,她的上身會稍稍向後,盡量遠離水柱直接投入頭皮。濕滑的膚感令她錯覺這不是同一個身軀。她會呆立,直至身上所有在校園裡積存下來的味道都流逝,才將校服套回身上,縱使從未以毛衣抹乾身。放學,回到果欄,套上圍裙,幫忙叫賣生果。她一早練成推銷技巧,樣樣都話甜,誰認為身穿校服的少女懂得撒謊呢。
街市教她模糊鼻腔的呼吸,魚兒前來,她竟辨不清味道,只清晰看見他的髮沾了一片魚鱗。她不喜歡腥羶,至少與他約會時,必會避開魚生日料餐廳。她也不必然喜歡他,但不想再留在這裡,如以前每一次。
「畀你繼承生果檔,女仔唔使讀咁多書。」父親說:「魚兒將來都會接魚檔,你哋兩公婆可以拍住上。」
瞬間,她自責一開始利用了魚兒,又嫌麻煩處理關係。最打擊她的是,原來怎樣更衣,至始至終,亦無法擺脫果欄的味道。非常不幸地,她是自私的,走在即將傷害他人的關口,她考慮的是自身。或許,她正直大方一些,就可以避免將痕跡落在身上,她又想起自己總不能坦然地和同學們打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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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魚兒,「喜歡她」的人越來越多——無法肯定,但是,久不久就會有男生向她表白,被她拒絕後,又說她是「咁大波是在引人」,圍觀的人碎語「剩係識用對波冧仔」「睇落好正我都想試啊」「男人就係咁膚淺」。尤如一種學習,她辨不清到底什麼是喜歡,說了真心真意是喜歡,還是過後講壞話是喜歡。她只知道自己越來越厭惡聲音,然而聽覺是絕不能隔絕的感官。
慢慢,從前能吃很多的她,減少進食,餓時又忍不住將食物放入口,咀嚼,吐出;有時無法阻攔食慾,吞下,結果轉過身又扣喉,吐出。
她的身體,不論歸咎基因,抑或後天養成的沉鬰個性,似乎都令她無法快樂。因此,要從源頭做起,以身體對抗不快情緒。每次她躲進更衣室,如舊剝下所有衣服照鏡,嫌惡肉的分佈,對其生起罪惡感,從此進食得伴隨嘔吐進行——反正最後全部吐出,便吃得更多,還喝大量的水,她很想將整個人浸泡在水箱裡,縮得小小的,被沖走。後來胃酸湧出,喉嚨灼痛,麻麻辣辣不因外在刺激,手指的表面有些潰爛。狹窄的家沒有全身鏡,她必須上學迎來人群,再躲過人群,才更清晰地看見摧毀或構建身體的成果。
胸部是柔軟的肉,這份柔軟擋在心臟之前,多數為了保護自己。然而,她好像要變得更加剛硬、鋒利,以直白的骨頭來捍衛自己的身,和心。
日子有功,她的外表改變許多,臉色蠟黃,身材乾癟。最後,周圍人看得出她的轉變,竟奉上關心,過去的調侃不再有。魚兒不再邀約,父親叫她休息好才來果欄。她憑著面目全非,保全了面目。
依然,她習慣躲進更衣室發呆,只是無法抑制嘔吐的衝動,時時急忙開門,拐去一牆之隔的洗手盆,全然瀉出,回神才覺應吐在馬桶,立即打開水喉,不斷沖刷;又躲到更衣室洗澡,抬頭張口接水,不斷漱口,唯有淋濕全身,才令她暫時剝離水果、嘔吐物、人群的氣味。
最後穿回校服,她會帶著濕髮回果欄,安分叫賣生果,不再需要應付逾越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