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鬼】六月物語

小說 | by  黃仁逵 | 2019-01-03

金龍樁臺上那三幾百尺地,四叔公每分每寸都躺遍了,雲石地台板,風涼水冷,硬是硬了點,鋪一塊紙皮就好,朝跑馬場那邊固然清幽,靠近灣仔這一頭亦不算吵雜,一個晚上躺兩個方位也是近便的。早十天半月,那金澄澄的龍還沒裝上,樁臺上空聊聊一隻大棚架就吊著幾幅油布,白天工地裡的人在油布下幹活煮茶打斜釘,日日磨到四時三刻就起來收拾架生,準五時,一個一個就扶著鐵梯下來了,末尾一個,還會得把梯給卸了扔到後頭。要上那十尺八尺的牆還用得著梯子麼?四叔公在對街遠遠看著就覺得好笑。


夜裡他躺在棚架下,看五顏六色的雲跑來跑去,跑馬場那邊的有時會亮一點灣仔這頭的沉實一點,有的時候又反過來,反正睏來就眠,聽得鳥鳴就下來走走,天天如是。


金澄澄的龍終於運來了,盤得蛇餅一樣,工人把棚架拆了,大吊雞把龍高高吊起,落在樁臺中央,一幫人快手快腳把龍的幾只爪蹄鑲到地台上,騰下一隻,凝在半空作勢撈些甚麼。事情完了一夥人帶著各自的行當,散了,此後再無回來。夜裡那些五顏六色的雲都讓龍擋著了,扎眼扎鼻的金,叫人怎麼入眠,夜風在龍體上千百個洞洞穿來插去弄出很多聲響,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好大一堆人在吹好多管子土塤那樣,煩死人,四叔公撐了幾個晚上,終於立定主意:這地方,實在待不下去了。天未亮,就起來走了。漫天閃亮如電的絃線奔來奔去,木樨地上全是奔動中的人和車子,眼前所有事物加起來半點聲息都沒有,一枚達姆彈在靜寂中緩緩穿過少年奀瘦的身子,先從右脇下鑽進他的肺,沉甸甸的彈殼是一隻鋼鐵蚯蚓,正在旋著身子穿過他的肺沒入他的心房,他十六年零兩個月又三天來經歷過的所有人和事像一齣多屏幕電影那樣在腦門上悠悠漂過,不爭朝夕,有一幕他爸爸在跟爺爺嘔氣:八一出世就叫八一唄叫甚麼「建軍」?你爺爺就是不了解,八一是個節慶呀建軍也是個節慶麼?達姆蚯蚓鑽完了心房從他的前胸冒出來,無聲無息地,轟掉了前方一個奔跑中的女娃的頭,那娃的腦漿像煙花般四散又墜下,八一哪來得及看。


何八一沒多久就醒轉過來了,木樨地換了個樣子,沒有自行車沒有板車沒有頂著藍光奔來奔去的人和救護車,皇后大道東上的車子沒多少,都開得安安穩穩,不遠處好大一群人圍著一幢豬肝色的樓房,嘶喊些甚麼他半句都沒聽著,樓頂上肥肥潤潤幾個金漆大字:「香」,「港」,「分」,「社」,對街一棵大木棉上蹲著一個老者,大暑天時,穿一身鹹菜似的尼絨,老者在將一些見不到摸不著的甚麼物事大把大把地撒到夜空裡,嘴裡喃喃如誦經,八一擠到木棉樹下,看真切了,「爺爺?」


「八一!」「軍軍!」老者早曉得少年會來。「來!上來坐!」


八一坐下雨就來了,大顆大顆穿過爺孫二人的身子直直落到下邊的人的頭臉上,人們不打傘也不走避,有人領頭唱起歌來,那歌,少年和老者都滾瓜爛熟不曉得唱過多少回了,此時此刻,就是沒多少興致跟著唱。


「還『起來』個屁。」老者說,「咱們這蹲得好好的,太平日子都沒這好!」


爺爺說得對,八一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舒坦;像完成了甚麼非常艱辛但又非常快慰的苦差事之後的那種舒坦,和累。


豬肝色的分社大樓經過了大雨沖刷,顛巍顛巍油亮油亮的,「過不了多久,八一—」爺爺撒完了他那摸不到見不著的物事,「過不了多久,人們又會拿這些石板砌一個樁臺,臺上供一隻勻身漆金的龍。」


「神話裡的龍嗎?」


「不。金鑾殿上那種龍。」


八一瞄了瞄樓頭上幾隻金漆大字,在雨中似乎冉冉而動,「早著呢,」爺爺說,「走!八一,我帶你到工地上看看。」一個翻身立在樹梢上,不曾抖落丁點雨水,樹下的人愈來愈多。


金龍樁臺的工地就在一箭之遙的交通匯點上,雲石壁板砌得四平八正,石色果然跟「香港分社」的一模一樣,該供著金龍的地方空聊聊只晾著幾幅油布,風一來,油布緩緩地翻飛,幾顆落了單的扣子在鐵架上叮噹游走,從海皮那邊老遠刮來的風,翻弄完了油布又朝跑馬場那邊進山去了。少年四下仔細看了一遍,除了角落裡的鋪蓋和幾隻破瓶爛罐,甚麼都沒有,「甚麼龍,沒有哇!」


「你初來甫到,」老者說,「多待一些時日才會見得著。」


「這裡有人住吧?」


「哦那是流浪漢阿三,他嫌這裡吵,走了。」


第一班電車瞪著一隻眼緩緩開過去,遠處依稀有點鳥鳴,行人道上有人做起甩手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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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仁逵

一九五五年生,繪畫人,旁及能力範圍內一切有助繪畫的活動,例如:看/聽/寫作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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