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校服有惑】頸喉鈕

小說 | by  蔡崇智 | 2022-04-30

(一)


得天獨厚,5A1的課室外正是以骨白色鐵絲網圍成的露天籃球場。是以,我和他們總能把握先機,抱着以黑色Marker寫上班名的「火車頭」,在午息和放學後佔據球場,開始一場接一場自導自演的NBA大戰。


那時,NBA還未盛行三分雨,Kobe健在而James剛剛冒起。逃避課後補課的我們,一邊模仿球星們的動作,一邊疾呼他們的名字。我扮成Duncan強攻籃下卻屢屢「炒粉」,肋哥裝作James的勇武硬鏟卻以「放槍」收場,喇星從左邊零角度繞至右邊零角度,以Hamilton拿手的Catch & Shoot一射中鵠,彈珠則Nash上身,指點各人該如何走位,卻以很假的假動作傳出失誤。我們不約而同恥笑對方的動作如何滑稽,同時辯稱自己盡得球星真傳。


我們捋起衣袖,鬆開頸喉鈕,校呔丟在地上,灰白的校服濕貼青春卻發臭的肉體,誇張的笑聲周匝人罕的五樓走廊。不知旁人如何,那時我隱然感到一種盛大的悲哀從五樓籃球場的鐵絲網外漫漫傾流。落陽一丸,卻屢遭剪掠過的歸鳥逐少啄食,終弄瘀成一髮紫橘色的夕曛。涼風蕩,汗仍燙,我們頹坐地上,默默無言。誰都知道,但誰都啞口不提。其實會考的巨影越爬越近,其實一堆堆PAST PAPER亂葬於LOCKER有待執整,其實數學補課早已開始,但我們仍未有歸返課室的主意。但如今想來,當時即使感到左支右絀,其實也是嘗盡了自由而不自知。畢竟頸喉鈕還可扮作扣上,再在風紀和訓導面前若無其事地經過。


現實總不如那些青春偶像劇,我們不會在這時互搭膊頭,向着潰散的夕照爆粗,怒斥老師的無能或對現實的諸種不滿,亦不會向女同學示愛,更不會勇毅地喊出自己的夢想。無他,只因那時,我懵懵懂懂,隱約覺得面對此情此景,實然應有所哀戚,卻莫以名狀,言不由衷,但又無法疏濬。其實莫談未來,就連半年後,我們是原校升讀中六,還是各散東西,都難以占卜。那時,盈眼皆是清晰而立體得隨時淌出至掌心的夕照,但時刻都有一股霧狀的不安使大腦短路,我對存在感到惶恐,能何去何從,亦全沒信心。


然而,我把這百般滋味藏於心中。後來才逐漸發現,我養成了這種惡習,無法輕易在別人面前傾吐心聲,真正的話語徘徊在對話的高牆之外,像一班無人願收的難民。


(二)


未幾,那個寫上班名的籃球不知所終。那時我極感可惜,同時亦猜忖這會是數個月後的預言。


命運的大手雖則無形,但生命總是密佈隱喻,端看人能否心領神會而已。果不其然,我們四人的分數不達原校升讀的標準,在一片狼藉之中匆匆離散。現實真的不如戲劇,我們並沒有聚在一起約定甚麼,沒有滾地的酒樽或捏凹的酒罐,沒有可供回憶的一幕星空。我們眼前僅有的是各自的愁煩,有許多雙藏在魍黯幽林間的紅眼正對我們虎視眈眈。


一種被逼遷的感覺油然而生。喇星好像報讀IVE,肋哥則轉校至天水圍的別校重讀中五,我和彈珠叩響近年已經閉校的新法書院大門,勉強升上中六。然而,我並非僅和肋哥和喇星暫別,更要和數個從中三開始已一起打球胡鬧的理科班好友説再見。


生命中的第一場生離就此開展,原以為我會崩潰大哭,誰知並不如此,只有一種不知是因喉核太突還是頸喉鈕扣得很緊而引起的窒悶感。眼淚能流出的話,心聲或許就能聽見。但頸喉被箍扼的不適,別人卻無從得知。我在往後每場天規下的生離與死別之中漸次領會,所有告別都是漫長,不然為甚麼so long的意思是等於再見?


其實那時,我們業已嘗到此後不可再得的幸福。在那條青苔爬滿的成長險路上,彼此恍惚間觸碰到生命中不可多得的潤閃之光,並在往後難料的時光之中,各自喪失極為重要的人和物,曾一度無比篤信的人生信條會被時代改寫,曾經拒絕的成長會如像如約而至的夢遺般使我們不可抵抗。我們在凶流之中載浮載沉,繼續無言。會覺得今年已經很差,詎料明年更差,終了悟生命總有跌蕩的餘裕而力挽無從。年輕的靈光會被塵暗所蔽,囚在漸老的身軀,原來才是世上最森嚴的監牢。


所幸的是,我們成了星期六相約打球的默契。我們在星期六的上午十時半,回到慈雲山學校村裏的相連籃球場繼續浪射時間,一切好像沒變。直到學校村的保安要求我們出示學生證,證明是在讀學生的時候,我才驚覺自己不再屬於那裏。


對,學生證有限期,校服就算不會過時,都會成為青春的喪服,時間的白髮。


(三)


無法再躲在母校膝下的我們,只好在外另覓場地。於是,睦鄰街籃球場就成為了我們的新據點。


依舊是十時半,依舊都是那班伙伴,不同的是我們身上已是各色球衣,臉上新增了無法打撈的深沉。後來我仍然不明白,何以那時能夠忍受濕重的校褲纏着大腿,又可以穿着皮鞋激戰連場。


不過,除了偶然憶舊,互挖糗事外,各自在新環境裏發生的種種變得很難搬出談論,大概不是覺得非親身所歷又怎可理解,就是已然拆夥實在難復當年親近。於是,在我們轉戰睦鄰街的初期,我已暗忖,這樣子還可以持續多久?就似一對仍然相愛卻因某緣故被逼分離的情侶,偶然的密會亦難以一生一世。


於焉,再一次果不其然,相約的時間越押越後,由最初十時半經已齊人,到後來待至十二時仍未湊足人數打3on3,更要左顧右盼,探看經過的人屬否誰或誰的身影。到我們其中有的拍拖,有的開始工作,有的應付大學上莊的事宜, whatapps group成了回音都沒有的房間,終於在不再需要默契卻仍舊非常有默契下,結束這一切。


我雖有無法坦明心聲的惡習,卻也有在事情開始時就預想壞結局的好習慣。故此到了事情果真如我所料時,其中的哀愁我早有心理準備。一切傷害,不論是自找還是具敵意的,不論是被橫蠻強奪還是必然失喪的,我明白在毫無道理下仍算是合理的。假如不這樣想,我連今晚都過不去。人大了,學會不要想太遠,只想過到今晚便算。


時至今日,我習慣在放假天的早上獨自到睦鄰街射球。有時碰上驟雨,淅瀝的水窪便平平仄仄地詠唱出從前,但記憶總隨皮鞋發白、隨鞋跟磨蝕。然而我就算再多愁善感,都不會多情到思疑對方是否在某個下雨的黃昏,跟我想着同一件事情。


沒有了籃球的羈絆,我們幾近沒有聯絡。


迄至上年五月,收到了發仔的死訊。


(四)


鬆開頸喉鈕,撇下校服如同擺脫僵冷的教條,已過十載有多。


就算後來在街上偶遇三五成群的學生抱着籃球豪笑擦過,又或親睹縱然時值溽暑卻仍冷衫護體的女學生越步越遠,其實亦不足引我折泅回憶波閃的海域。


我曾一度以為,自己是很能撇清過去的人。但時來歲疊,方漸次發現,我相當戀舊,近於痴迷癲狂的程度。平素的無動於衷,原是以雙手力撐膝蓋,再用背抵拒着回憶之流欲沖爆的大門換來而已。


我費盡心神,力排回憶的泥淖,惟總不得要領,往往適得其反。於是,午夜夢迴,恆會重返中學校園,或是身於空無一人的課室,或是和面目與現實一樣融糊的同學於球場馳騁,或是在層層疊疊的樓梯之間迷轉徒勞。凡當轉醒,箇中的翳澀已滲盡枕頭,難得的夢羊便趁機破牢而出,遁入闌珊的夜巷,無從尋捕。那百般滋味與十四五歲時的強烈孤獨雷同,不同的是,如今我能扮作若無其事,故作輕鬆。


但發仔的自殺消息讓我大為崩潰,不能自控,許多從前和他在校內校外的胡鬧經歷如同海嘯罹難者的遺物散佈沙灘。喉間的窒息感又再來襲,即使我沒再扣上頸喉鈕。原以為中學時代被逼扣上頸喉鈕已夠焗促,豈料一路前行,才發現日後有些事遠比頸喉鈕更教我感到悶困。


巉峭的命途,多病的皮囊,老邁的父母,煩亂的工作,生活的千噸,時代的煙黯,始涸的筆尖,遠去的人,新添的衣物,錯過的戲,未厭的歌,重看的書,何其一樣的日常,故作不同的詩。我們只得承認,從前那個佯裝扣上頸喉鈕的年輕人不復年輕,明悟到許多事情都不能再得過且過,每作一個抉擇都會思前想後,舉棋未定。有許多比校規更荒謬卻無奈恪守的社會規條,有許多恤衫下擺雖然攝入整齊但齷齪髒臭的衣冠禽獸,有許多當年考獲高分但對世事無感的高材生大放厥辭。明明世界看似任我行,但兜兜轉轉,常折返舊路,原地踏步。不想接手的事排山倒海,伸盡雙臂卻無法觸到真正想握緊的東西。


發仔的死何其突然,我一度以為,我們會從幾年前的無聲斷交變回當初一同亂説笑話,再笑得像兩個快樂的智障那時。但他的死再再提醒我,天地蒼茫,希望無多,人到了一定要扣上頸喉鈕的時候,就算再沒風紀或老師檢查校服,你都會自動自覺扣上。那顆頸喉鈕實然人人都有,但為着甚麼而鎖扣,又會在何時扭解都各有不同的因緣。容或我們早晚都會理解天規,學會在頸喉被握緊時木無表情,在理應鬆開時憂懼地扣上。


到了今天,我才驚悟原來頸喉鈕必然先是急欲解開,後來默默扣上的。然而,到了某些關鍵時候,又會像當年一樣解之而後快,同時又會因為某些萬不得已的時刻,認命般扣上;又或偽裝扣上,然而窒息未減,反而更烈。我開始了解,人終其一生,都會糾纏在這顆頸喉鈕上百結不解,扣了又鬆,解了復扣。


發仔的死非常寂寞,連有沒有葬體都不得而知。我雖然記得他家的電話號碼,但至今仍不敢致電他的家人詢問有否可供拜祭的墳頭。不過我已開始想像,假如我出席他的葬體,我一定會偷偷解開頸喉鈕,再俯身告訴他:是自由的時候了。


【虛詞.校服有惑】那些年我們見過的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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