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霑(1941-2004),香港著名流行文化人,1950年代起在多個界別活躍,擅長寫詞、作曲、配樂、做廣告、寫專欄、拍電影和在舞台演出,期間參與創造了大量性格鮮明、技藝出色,又貼近民心的作品,對香港文化影響極大。
2004年,黃霑離世,留下大批物品。翌年,同事們開始執拾黃霑的書房,並構思研究出版計劃。很快,有兩種聲音在我的身體打仗,一種叫打鐵趁熱,快快出版,另一種說,這些事情一生人只做一次,不如做到最好,結果打鐵的輸了。
之後,團隊抱着慢工出細活的宗旨行事,加上主事人喜歡拉扯,預備工作搞了15年,黃霑書冊才終於出版。在這期間,黃霑由家傳戶曉的流行大師,變成名副其實的歷史人物。事後看,這個拖延利多於弊。
要認真梳理黃霑,其實並不容易。黃霑出名,又到處留情,他離世時,來自民間的集體留言鋪天蓋地。說得誇張一點,似乎每一個留意香港流行文化的人都認識黃霑,心中可能都有一個自家的霑叔故事。既然早已認識,也不用再加深究,不如一起懷念鬼才,追憶獅子山下,朗誦滄海一聲笑,立此存照。吊詭的是,這種趕緊抓住故人的衝動,跟流行文化的本性同聲同氣。流行文化周期短,能量大,輻射力強。流行不會等人,想捕捉它,就要緊貼時流,凝住剎那的光輝,有機會的話,再說永恆。
可是,這樣記住霑叔,好嗎?
黃霑自己說過,他其實是一個不太透明的透明體。他自幼喜歡大笑,性格開門見山,但思想和感情卻山外有山,由外表到內心,有一段不短的路。想認真認識黃霑,這段路,要再行。
同樣道理,香港文化有趣的地方,在它行過的路。
黃霑的博士研究寫香港流行音樂,論文的範圍由香港戰後講到回歸,內文超過十萬字。他自己承認,寫得最好的,不是今期流行,而是昨日風光。寫作期間,他曾經對我說,因研究所需,他要到廣播道上訪問四大天王的少年粉絲,了解他們的追星心得。他覺得十分痛苦。如果可以,他寧願到尖沙咀探訪菲籍音樂人,跟他們月旦戰後初年夜總會內老牌樂手的彈琴絕技。因為這些絕技確實厲害。更因為他知道世事有因有果。沒有之前的尖沙咀,就沒有之後的廣播道。幾十年來兩者之間有一條路,在這路上出現過無數奔流和暗湧,告訴他流行文化其實山外有山,人和事比想像的要豐富和複雜。做研究的任務,就是面對複雜,抽出線頭,順藤摸瓜,理順這條經脈。
黃霑不再流行,讓我們更加放心讓黃霑回歸歷史,以另一種方式記住霑叔。
我們踏進黃霑書房那一天,香港正掀起文化保育潮。很快大家知道歷史地標沒有take two,舊人舊物,同樣極待搶救。保育黃霑,成了我們往後十多年的日常工作。我們老實將黃霑的物品當作歷史文物好好收集、儲存、整理和修復。最初,團隊大部份屬熟讀社會學的書蟲,對保育文物的操作毫無經驗。我們請教專家,由初階學起,實試各種保育工藝,包括清理書房珍藏古本內伏櫪多年的書蟲,和將因日久褪色而變成無字天書的煇黃傳真手稿逐字還原。我們將他的專欄文章和訪問記錄全部數碼化,並實行每週圍讀,透過他的文字和聲音,重訪黃霑踏過的那條路。我們將他親歷的夜總會、廣播道、利舞臺、上海灘、人頭馬、黃飛鴻和滄海一聲笑放在香港戰後幾十年的曲折軌跡上一併觀察。這麼一來,黃霑書房的藏品竟然有種「昔日如異邦」的距離感,連黃霑着開襠褲的童年照片,也添了新的生命。
在黃霑書房,我們深深體會到個人的命運,最終離不開時代的因緣際遇和制度張力。黃霑在戰亂出生,在社會重建中成長,在潮流革命中成人,然後跟幾代師友協力,創造香港黃金年代,衝出本土,面向中華,以港式摩登,再續滔滔兩岸潮。黃霑一生,踏着戰後香港發展幾個重要的階段,不論所思所想還是流行創作,皆充滿時代烙印,見證了香港文化的形成和變遷。
這套書冊,一分為三,用黃霑留下的材料,探究黃霑行過的路。 第一冊由黃霑自述1941至1976年間他的身世跟香港軌跡的交錯。第二冊展示黃霑眼中1977至2004年間香港流行音樂的原點、細藝和群像。第三冊用鮮有曝光的書房資料,進一步鈎沉黃霑在香港流行音樂中的足跡,以及他和同代音樂人保育這段歷史的方法。 我們的目標,是盡量做到寫人有人味,講流行不忘歷史,為香港這本難讀的故事書,加添一丁點厚度。說到底,保育黃霑,就是為了拉闊香港。
輯錄舊有材料,同代人易有共鳴。我們希望新一代的朋友也能在書中找到閱讀的樂趣和思想的切入點,讓黃霑這個歷史人物,在香港的十字街頭面前,以另一種形式恢復流行。
吳俊雄
202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