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咯,咯咯。敲門聲急促但確鑿,而鐵閘明明鎖上。
#0342從睡夢驚醒過來,匆匆戴上昨天拈來一副度數過深的眼鏡,幾乎絆倒離開樂園後停滯不前的搖搖木馬,繞過由拆毀村落攀藤到此的植物,從防盜眼向外窺探。門外沒有人。
睡不著了。於是他執起門旁枯木茶几上的舊報紙,目光在A10版角落一宗劫案報導打轉:「疑犯曾經摔破杯子至粉碎,足見他非常暴力。」原來如此軼事,都可被他人捕風捉影驗證性格,他苦笑一聲便放下報紙,免得日後被標籤為文青。
望著擠滿斗室、成千上萬的失物,他想像面對審判冠上竊賊罪名時,如何自辯:我是收納師,為對方斷捨離;我是拾荒者,收容無家之物;我是博物館長,陳列時代記憶。還有一個「文雀」雅稱,直至他看過那短篇記事:麻雀被困於裝上鏡子的鳥籠,懵然不知孤身在囚。而他還沒偷過鏡子。
咯咯,咯咯。敲門聲再次響起。他想,終要來臨了吧。
開門,站著一個長髮女孩。「請問,你有看過光嗎?」
「要避免被竊賊盯上,最好就是一無所有。」#0342依稀記得,外婆寬闊牙縫間透出的教訓。在擠得幾乎無法轉身的劏房,他倆為顫巍的層層叠而尖叫,吃著以空氣作餡的發水麵包,在破落與空洞之間憧憬安穩。
「這叫知足常樂,」外婆說是戰難洗禮的一課,「你不會明白的。」
於是#0342總是馴服,為溫飽而感恩,直至外婆彌留的那天。她把一直繫在頸上的玉珮放進他掌心,迴光返照般說起當年偷渡的故事,如何不忍在家鄉苟且偷生,「全靠它引領我,總算解放了。」
「只要不知道擁有,可以不察覺失去嗎?」#0342依稀記得,女友分道揚鑣前的臨別寄語。一魔法巧手,變走她的耳環、飾物,曾經是兩人的秘密把戲;然後他逐漸發現,她對消失的東西茫然無感,不論實物或價值信仰。於是他在街頭,她在餐室,他在撿拾流浪孩子,她在點算名貴包包,愈走愈遠。
那夜分手後,#0342拿著被退還的頸鏈,於深宵三點街道踱步。慢慢他發現,躡手躡腳的夜行者不只他一個:手持噴漆、貼紙、單張的人們冒著埋伏風險,在牆壁留下訊息。「我們●●回復正常●●原來的正常●●●●」看似徒勞,但他知道真正答案。
「我們從來光明磊落,不做雞鳴狗盜之事。」#0342依稀記得,新任領導的勝選宣言,充斥言之無物的四字成語;而僅從直播旁觀點票的民眾,只嫌太多四字詞未及言說。
一切不過是一個月的事,原來公然掠奪就是無罪,足夠橫蠻就是道理,因為審判只留給意圖掩蓋而事敗的無權者。一切來得太快太多,有些敏感事物不捨丟棄,唯有埋藏,就像#0342在刪除軟件前最後收到的溫韾提示:「下載高清影片超載記憶體,才能徹底刪除舊有紀錄。」
女孩遞上一張尋人啟事。#0342曾像相中人一樣,終日穿起全黑裝束,直至領導說太陽照常升起,建議配襯方便散熱的白。他覺得有點眼熟,誠實的鏡子卻早已被禁,包括眼睛,而他只知道自己的心,比相中人缺了一塊。
「沒有。」
她眼眸閃過的希望,終如流星落下,唯有影子默默拖曳離開的尾巴。而#0342回到床沿,亮起那盞過份刺眼的白熾燈:滿室雜物井井有條,重要是映照不到塌陷記憶一角的背囊,綑綁抽屜深處的信件,或在無風處無力飄揚的旗幟。
「我記得你啊……」#0342伸個懶腰便倒頭大睡,讓思緒登出這個世界,墮進與她許諾見面的烏有之鄉。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