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六月,有人不回家的日子比回家的日子多,十幾二十小時不眠不休,換來通紅的眼睛,疲乏的身軀,汗、血和淚,有人離家為了爭取,有人離家為了守護,但如果我們把這個地方、這個城市視為家,其實我們一步都沒離開過。本年度香港文學季「字立門戶」以「衣食住行」中的「住」為主題,六月二十九日舉辦的開幕講座——「居心何在.隨寓而安」,邀請小說家韓麗珠,劇場編導彭秀慧出席分享,由作家袁兆昌主持,談的就是家。
身體是人的第一個家
韓麗珠去年出版散文集《回家》,關於居家的書寫不少,這次她不談自己的作品,而介紹馬來西亞作家馬尼尼為的書。馬華文學很多時又跟「離散」扯上關係,一代又一代散落到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地的華人,以華文作為書寫工具,書寫離鄉別井的離散經驗。馬尼尼為在馬來西亞土生土長,後來到台北讀美術大學,嫁給台北人,宿命般成為了離散者,生了孩子,出版《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亦是韓麗珠接觸她的第一本作品。
馬尼尼為的創作以家庭創傷為源頭。散文集《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沒有大路》分別書寫來自外家與原生家庭的傷痛;繪本《貓面具》則描繪童年創傷人格的形成——男孩白天找不到父親,夜裡接二連三夢到父親變成豬被母親趕走、父親愈變愈小,不能再跟他玩耍的畫面,有一天父親戴著貓面具出現在他面前,跟他說:「當你再看見父母爭吵,你就戴上這個貓面具吧。」
貓很安靜,沒有表情,當遇上父母吵架,男孩就戴上貓面具,安靜地待在一旁,不傷心也不哭。當這種反應內化成孩子的行為模式,他雖不會跟人吵架,但也很難跟人親近。只把自己藏在自己的身體裡。韓麗珠說,人的第一個家是自己的身體。韓麗珠開始寫作時是接近主權移交的時分,當時不少作品都會出現一種比喻,將香港喻為孩子,中國是生母,英國是養母,彷彿香港就沒有命運自主的能力,「如果香港真的是個孩子,這孩子也慢慢長大了。我們今天能活在一個相對文明的社會,那是一代又一代的人用他們的肉身鋪墊出來,他們上街,以肉身來爭取,換取一個更大的家。」
你有多想留在家
彭秀慧五月時跟風車草劇團合作製作《回憶的香港》,該劇用了兩年時間做資料搜集,落區做訪問,用各種方法挖掘香港的歷史、回憶,要講這個家的故事。家既是物質性(house)也是精神性(home),當中承載的是關係、情感與回憶。前者可能影響後者。尤其在香港這種高密度的居住環境,人與人容易產生磨擦,以前一家七八口住一個單位,太小太迫,沒有私人空間,不想待在家,而現在即使每個家庭的人數減少了,每人分得的空間也不見變多,因為單位尺吋亦同樣縮水,二百尺變一百尺,再變劏房變籠屋變膠囊。
這種近乎「先天性」的條件,令香港人不喜歡把朋友帶回家。屋企太細、太亂、唔舒服。「不自覺地,我們不想將自己最後防線暴露人前。」彭秀慧提起她一位居港二十餘年的法籍舞蹈老師說過,有天她出席朋友的喪禮,才發覺自己從沒到過對方的家,沒見過對方穿拖鞋的樣子,也對對方屋企完全沒有概念。彭秀慧在外國生活時最喜歡就是到別人家去玩;但在香港跟朋友聚會,很多時都在餐廳裡。「這種文化能否改變?去別人屋企,其實也是人和人的相處方式,你如何去認識一個人。」
獨居女性︰狗型VS貓型
Let's go home,是舞台劇《29+1》第一首歌的其中一句歌詞,面對三十歲的轉變、迷失,不知何去何從,let’s go home。不過,彭秀慧的廿九歲卻選擇離家,開始獨居生活,由零開始建立一個家。不想被建築物包圍,想要廣闊的天空和一望無際的海,最後她選擇了西貢村屋,當時還有段小插曲,「西貢的麥當勞跟市區的很不同,排隊的人欣喜的眼神,對一個包的渴望,那種放假的心情打動了我,令我覺得這個地方是開心的。我心諗:『買個包姐,洗唔洗咁興奮?』」住村屋的另一好處是,人情味,睡午覺可以不關門,醒來檯上會多了碗湯,這種情懷在城市裡彌足珍貴。
韓麗珠卻剛好相反,她搬離龍珠島就是因為忍受不了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龍珠島很小,沒有商店,只得幾棟住宅,撞口撞面也是那些人,看更對所有人都瞭如指掌,「我住二樓,我晾衫收衫時,看更在樓下會大聲跟我說話。有一次我走失了貓,全島的人都知道,不停問我貓找到了沒有……我變得好懷念高樓大廈裡那種熟悉的冷漠。」你知道誰住在你隔壁,但你不用跟他打招呼,等升降機時大家有默契地不跟對方說話,「我覺得這樣很舒服,我們已經工作一整天,面對了很多陌生人,回到家我可以不用跟任何人說話。」
彭秀慧養狗,韓麗珠養貓,她們將彼此分為狗型與貓型的人。彭秀慧喜歡跟鄰居建立關係,打風落雨屋頂漏水,她會打友情牌找鄰居幫手;而韓麗珠則靠自己一手一腳接水扭毛巾,撐到風雨過去為止。她們是兩類不同的人,然而都有共通點,就是當她們視一個地方為家,都會有守護的情緒。「當我聽到西貢都要發展,我真係心痛,覺得『搞我屋企?!』那時我就明白何謂家,家的意思就是,有人搞我,我會唔開心,我想保護、想捍衛,我會關注它的發展,有愛有恨,也是一種homefeeling。」彭秀慧說。
「我視一個地方為家,不是那地方有多完美多理想,而是我會為它付出多少。其實我從來沒想過離開香港,我試過短暫在其他地方生活,那時我很想返香港,我很想念香港的高樓大廈,那些污染的空氣,嘈雜的環境。如果我去台灣或新加坡,那裡出了事我不會用我的肉身去保護那地方,但在香港,我想我會。我不會衝到最前,但我會思考可以為這地方做什麼,我認定這地方為家。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但過去多年來我都是這樣想。」韓麗珠說。
香港走到今時今日,很多人又把「移民」掛在口邊,留或走,成了無法回避的問題。彭秀慧最近有朋友準備移民,「我會唔開心,我心裡不斷說,唔好走啦。但每個人有各自的考量,他有家庭有子女,而我的考量是:只有這裡的人才明白我。我身為創作人,我離開了這裡,我不肯定別處的人是否明白我,所以我會自私地回答:我需要有人明白,所以我會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