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義的藝術——施遠、楊東龍聯展「橫睇掂睇」

藝評 | by  昌明 | 2023-10-18

發覺這次聯展最奇異的,是兩位畫家都在追求歧義的藝術,當然是以各自的方式。東龍以歧義之模糊為奇異,施遠則以模糊之歧義為奇異。


歧義之模糊


東龍的《紋身社》最能體現他一貫的歧義手法。初看以爲這幅雙聯畫的題材是紋身,主題恐怕也是紋身多美好,但畫作沒有謳歌紋身的好處,或强調紋身的吸引力,甚至還讓我起疑,作品的主題會不會反而是「且慢紋身」,至少是「尚未紋身」?因爲畫中男主角正處於紋身之前的狀態。你可以說他準備接受紋身,但準備還不是落實,如同施政計劃不等於施政報告。這位男主角,姑且叫他阿彬,身材在男性中算是瘦小,絕非猛男帥哥。他紋身前經過怎樣一番掙扎折騰,這就不説了。既然人已來到紋身室,也脫掉了上衣,該是做好了岳飛般捨身受刺的準備。但他雙眼緊盯著下方,表情嚴峻,攥起雙拳,拇指緊按著食指中節(這手印有什麽神奇功效,還沒向畫家本人求證),我感覺這不是準備享受的姿勢,而是有點緊張,像是在心裏叫自己千萬要鼓起勇氣。看,下方那位大漢一條腿已弄得快要跟女紋身師的藍底花裙一樣斑斕,之後就輪到他了。這時的阿彬還保留著上天賦予的一身完好的肉色皮膚,尤其是在一片鈷藍色墻壁的烘托下,活脫脫是一副無之身,但一刻鐘後,他就要破身(破壞這完美之身)了。左下方那盞黑色LED照明燈,就像這藍色大海中的一個救生圈,不過他應該萬不得已不會取用,實際上也多半救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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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筆者所攝


阿彬陷入這困境,只能怪他不早些拿定主意,來就來,不來就不來。他太優柔寡斷,考慮事情往往想得太複雜,臨到最後關頭,還拘謹成這個樣子,雙腿合攏得連一隻小老鼠也竄不過去。對了,畫框邊還有一隻貓呢。這隻懶貓施施然的露出兩條腿,就對紋身這個不把痛苦放在眼裏的莊嚴行動幽了一默。瞧,本喵的肉腿可是天然花紋,不必再紋上什麽,誰敢動手動脚,不抓他一個大花臉才怪。要是還覺得僅憑一對貓腿,不足以佐證歧義的藝術,那麽請順著地上一盞白燈的「啓示」,看看中間白壁上那些和紋身相關的圖片。阿彬的命運如何,暫且放下。圖片把我們捲入了紋身牽涉的種種抉擇:不同的人在不同處境中選擇了不同的紋身方式,也有些是無法選擇的,如被逼紋身的豬和被逼刺上號碼的猶太人。可以說,紋身的多義和歧義都顯示在這裏,大家可從中找出認同或不認同的理由。要紋還是不紋,大可各隨尊便。其實,虎有虎紋,豹有豹紋,而人之爲人,在於人有人文。今時今日,人文的選擇可多了,從中國的琴棋書畫文史哲,到外國的文學音樂藝術哲學;而禮貌教養,能否將心比己,更是最重要的人文素養。因此,有沒有紋身不是問題,有沒有文化才是人類的大問題。即使權傾天下,富甲一方,沒文化就永遠是個粗人而已,沒什麽值得驕人。有文化的就更不應驕傲,努力保持與深化便是。所以,阿彬,如果你決定逃離紋身社,即使所有大哥大姐笑你,我和阿喵都會挺你,「是嗎,阿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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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東龍,《紋身社》,2023,油畫布本(一組兩件),154 x 193.2 x 2.3 厘米(左) / 154.4 x 174.3 x 2.5 厘米(右)。圖片由藝術家及刺點畫廊提供。


本來一個「紋身社」要說的東西,都放在右面這幅畫内。然而畫家還是意猶未盡,所以有了左邊的外景。表面是室内跟室外的對比,其實更是把紋身放到人工與自然的歧異上去考慮。紋身作爲社會現象只是存在於人間(紋身社内)的歧義,大自然對此是無動於衷的。這外景是畫家日常經過的山坡,用了護土墻鞏固。護土墻作爲外加於土地上的保護,是對當地社區有用途的外層裝飾物(護土只是為了護人),但也因此壓制了植物的生長。可是,植物要生長,就像皮膚要呼吸一樣自然而必需。畫面上最吸引我的是其中最長的一株小樹,樹根都伸展到護土墻外,幼小的樹幹仍筆直往上生長,跟筆直站著的阿彬,不正是遙相呼應嗎?要是他在這關鍵時刻,從貓腿上領悟到本色的可貴,又和外面竭力彰顯自然生命力的樹木有所感應,那他下一步可能是平靜地推門而去。我知道這可能只有百分一的機會,但歧義之奇妙,正在於它是無法逆料的可能性,不然爲什麽最富張力的戲劇場面,往往發生在——決戰前夕?想到這裏,覺得這幅畫不叫《紋身之前》而叫《紋身社》,倒另有一番深意。正是在自然的對比觀照下,凸顯了個人在社會生存的必要修煉:不斷平衡於大衆與小衆的觀念衝突之間,設法保持自身獨一無二的特性,不盲從主流,也不附和反主流,是多麽困難卻又自由而有尊嚴的一件事,只有做到這地步,才真的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至於這詮釋成立的可能性有多大,也不必求證於畫家了,他大抵只會給出一個模糊答案,因爲他自己也料不到這幅畫會畫這樣的結果。翻看東龍那些草稿,就知道這男主角竟如此這般登場,選擇自己的姿勢,自己的舞臺,甚至自己的配角,是多麽奇異又歧義的一件事。而這過程當中怎樣應對不確定的因素,就成了畫家最享受的遊戲。東龍擅於用歧義手法來組織畫面,不是爲了傳達一個整體訊息。他似乎不喜歡追求大一統,不想扼殺事物的衆多可能,寧可設法鋪排多條綫索,多重視角,讓畫作的中心意義游移,令主題顯得模糊。但在形象再現上,他是完全沒有歧義的:畫人似人,畫貓似貓,畫嬰兒似BB。


模糊之歧義


但施遠就不同了,她是以模糊形象來製造歧義。要是完全無可指認,大家亂猜就算了,但在似與不似之間,有時猜也不是,不猜也不是。關於模糊作爲她的藝術特色,我是借用了東龍在一篇《看畫記——施遠作品〈歷程I:旅途〉》的分析,其中一段說【全文請到畫廊看原稿】:「模糊令形象失去輪廓,失去細節,沒有了明亮的直射光,物體不再堅實,原本屬於形體的各明暗面瓦解並游走重組,具象再現隨時變爲抽象。模糊挑戰我們的視覺『你肯定那是你看到的而不是你以爲看到的?』面對難以定義及詮釋的模糊,觀者唯有釋放直觀並指認出某某,如白衣人是聖母/乘客/演員或其他明確角色,並由其帶引進入自我意識深處。日常生活中我們講究精準,提倡客觀理性,要求概念明晰形象鮮明,而模糊則彰顯長期被主流意識壓抑、忽視的幽暗——感性、自由的想像空間。」「這段話是不是有點深奧呢,阿喵?」「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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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遠,《玻璃》,2019,炭筆紙本,61 x 45.7 厘米(紙張尺寸),77.6 x 62.2 x 3 厘米(裝裱尺寸)。圖片由藝術家及刺點畫廊提供。


要我釋放直觀可真不容易,我的直觀能力一向不怎麽樣,每次過獨木橋都差點掉落水,何況我的毛病是傾向把被詮釋的對象一口咬定,說它怎樣怎樣,還振振有詞,但她的畫往往令我咬崩牙。《玻璃》(2019)那一片像雲像霧的氣體,到底是從窗外滲進了室内,還是從窗内泄漏到室外?儘管九宮格的窗框好像軍隊般嚴密看守,但解放的氣息還是有辦法自由出入?還是說令人窒息的氣體侵入了本該私隱受保障的家庭?窗框下是一排樹木,樹木怎麽會鑽到窗子底下,在外面無拘無束不是更好嗎?是覺得躲起來默默生長更安全?這幅炭筆畫上的形象都可辨認,唯一模糊的只是窗外的世界,搞不懂爲什麽人們會把本可以風和日麗的美景弄得烏烟瘴氣?不是有個古代詞人寫過「獨自莫憑窗,無限風光,別時容易見時慌」之類的話,意境大抵和這個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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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遠,《遊走》,2020,炭筆紙本,45.7 x 61 厘米(紙張尺寸),62.2 x 77.6 x 3 厘米(裝裱尺寸)。圖片由藝術家及刺點畫廊提供。


《遊走》(2020)這幅畫模糊得讓人真的驚慌,尤其是當誤闖這仿佛迷宮之地的人是自己,而不是書本裏那個迷途在地獄的詩人但丁。可是但丁有另一位詩人維吉爾當嚮導,畫中的迷路者卻是孤身一人。只見一個人形物體的兩隻脚浮在半空,但旁邊卻有幾個人頭,是他的影子?是幾個人共用一雙腿?還是一個俯身漂浮的人身前劃過幾行黑色的影子?唯一確定的,那人的腿不是用來走路的,儘管路和梯級都修整得整整齊齊,毫不崎嶇凸凹,就連從某個光亮之處射出的光芒都分佈均匀,那個人形爲什麽還會懸浮在空中?是爲了什麽緣故而失重?是因爲什麽人生不可承受的輕嗎?爲何看得我心情有點沉重?但畫題叫「遊走」,那就不是迷路,而是靈魂兒偶然飛到這地方遨游一番。這靈魂向往的景致,有可以拾級而上的整齊山路,也有茂密的叢林可在裏面暫時消失透透氣,還有使四周井然有序的光,而那人仍然繼續向著光亮處飛去。這樣看來,倒讓我精神一振,頗願意跟畫中人一道飛升呢。這大概就是以模糊製造歧義的一例。她的模糊手法是爲了讓觀者正視自己的模糊欲念,看清楚到底内心深處在向往一道怎樣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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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遠,《城市印記 I:C 島》,2018 – 2022,油畫布本,72.5 x 85 x 3 厘米。圖片由藝術家及刺點畫廊提供。


《城市印記 I:C 島》(2018 – 2022)這幅畫前後畫了四年,可見改了又改,越改越模糊。不是嗎?如果不是走得很近,拿著手機放大去看,很難認出畫面下半截畫的竟是一排高樓大廈,透過前景濃密樹叢的枝椏去看,就是典型的香港都市夜景。畫面中間卻是荒涼的一個長條形島嶼,像死尸般攤在海面上。最上方則是陰雲與彩雲相間的黃昏天空。那香港的夜景一點也沒有被明信片化,陰鬱鬱的,每個窗口都透著一點長明燈似的亮光。這的確是個繁華都會,但在畫家看來,也是個死寂城市,被剝奪了生機,只配在夜之底層偷偷存在。天上的雲朵,即使已是夕陽時分,也顯得比城市的燈火更有生氣。我已認不出這是我生活其中的城市,沒有熱鬧,沒有嘈吵,沒有匆忙,好在也沒有激烈衝突和急功近利,好的壞的,一概隱藏在夜幕下。然而這是香港人所要的香港嗎?不知道,恐怕畫家也説不出來。黑夜造成景物模糊,一如距離太近而看不清前景,都是出於無奈。但前景模糊也有引人之處,它提醒我們要找到出路,必須進入其中,摸索前進;依賴清晰地圖的指引,反而會讓我們錯過了許多意料之外的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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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筆者所攝


話説回來,理性分析是沒可能好好消化施遠的作品,所以咬崩牙完全是自作自受。要是她的歧義會讓我不安,而非引起奇異之感,那就是我的問題。如果這世界的歧義不能令我更精進,而是灰心喪氣的話,那也是我的問題。不説了,越説越多問題,渾身都是問題!「阿喵,我是不是該考慮一下在身上紋個大問號?」「Zzz」


(2023.10.9)

圖片鳴謝刺點畫廊和藝術家。


【「兩展II-橫睇掂睇」約有十多件作品,現正在黃竹坑刺點畫廊展出,展期至1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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