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鍾玲玲:
這是我第三次執筆給你來信,先前的兩封,寫好後再讀覺得詞不達意,所以沒打算寄出。其實早於十年前我已經想要寫信給你,當年讀畢《生而為人》後,便決定畢業論文以你為研究對象,我跟老師說,可以破格地寫一封長信給作者嗎?老師不允許,所以最後還是寫了一篇傳統的學術文章,解讀你如何透過寫作回顧自己的人生,寫得不甚理想,我也自覺不是做學問的人,但我沒有打消寫信給你的念頭,不過卻一直不知如何下筆。
直至那本沒有名字,封面只寫著:「鍾玲玲/二〇一八」,又為了方便指涉而稱之為《玫瑰念珠/二〇一八》的書出版後,翁均志先生為此無名之作寫了一本幾萬字名為《半生魂夢與纏綿》的書評。前年袁兆昌約了你和他,並請來你的詩友癌石,促成這次作者與評論人共場的一次聚會,阿昌知道我一直是你的忠實讀者,於是也叫我來作筆錄。本來我是寫好了一封信,但寫得強差人意,所以我要求收回稿件,就此我不時覺得有愧於阿昌,彷彿那天我只是一個小粉絲來索簽名,毫無貢獻,而且我並沒有馬上重寫,將事情擱置一旁。
去年盛夏我有段時間放長假,將你的著作從頭到尾一次過重溫了一遍,希望這樣有助我順利寫好這封信。過往我對《玫瑰念珠》是一知半解,不太能投入這本處處是私人密碼的書,甚至在我的論文中也是避重就輕不多提及它。這次重讀,並一再細閱黃念欣老師寫的《晚期風格》,我好像能理解多了一點。重訪《玫瑰念珠》時,讓我想起泰倫斯馬力克的《生命樹》。徐良琴對文生的愛,就跟奧拜仁太太對兒子積克的愛一樣,同樣情深款款,感人肺腑,而且巧合地,積克跟文生也是一名建築師。「但你要曉得,無論經歷多少種愛,總是打從媽媽開始的,你最早的愛,就是打從媽媽開始的。」除此以外,《生命樹》和《玫瑰念珠》同樣採用了零碎的敘事方式,鏡頭和句子不但是非線性的,結構上更是跳躍得令觀眾和讀者有種被拒之門外的感覺。我是個不懂詩的人,要是懂的話,或者能理解《玫瑰念珠》多一點。
月前你托阿昌傳話給我,說得悉我出版了自己第一本小說集《有毛有翼》而有點激動。我勞煩了許迪鏘先生將簽名本送給你,相信你也收到了吧。你還說,為到忘記稱讚我而耿耿於懷。很想知道你想稱讚我些甚麼,又為何會如此激動。我大膽地估計可能是因為當日給了你我寫的一篇書信體小說的稿件,你讀了後可能在我身上看到你年輕時候的影子,是這樣嗎?《我的燦爛》中其中一篇名為〈一點點童年〉的文章中,你提到你的老師曾對你的母親說:「這小孩子太敏感了,恐怕將來要吃苦。」我當時讀到就想起,小學參加合唱團時,教音樂的宗老師教我們唱歌要投入,要有感情,但她卻對我說:「哲舜,我就從來不擔心你唱歌沒有感情,但你要懂得在適當的時候抽離。」
你說你近年早已不再看文學書,所以我其實不肯定你會不會讀我的書,但我還是很想送一本給你,你是我最最喜愛的作家,只此一家,你的作品滋養了我的文筆,而我無以為報,所以我想我的書是回饋你最好的禮物。《生而為人》出版以後,董啟章曾說:「以文學作為禮物,只有鍾玲玲真的做到了。」
我是從《字花》第50期開始知道你的名字,就是你跟鍾曉陽和黃碧雲一同受訪那次。《生而為人》起初只隨雜誌附送,不獨立發售,我還記得讀後深受觸動,於是不斷跟朋友說,一定要買這一期的《字花》,《生而為人》太精彩了,實在不得不看。後來水煮魚文化見反應熱烈,將書放到幾間獨立書店發售,我在序言書室每次四、五本的買完又買,合共買了三十本左右。據說是我將最後幾本存貨買斷的,書買回來,全都是送給朋友,送出前還會因應朋友的性情,手抄書中我認為對方會最喜歡的其中一節,附上小箋夾在內頁親手交給朋友。
同年書展,《愛蓮說》於天地圖書的攤位重見天日,我一口氣捧了十幾本走,後來又在灣仔天地圖書店多買十幾本,又是另外三十多本你的書,所以那年很誇張地我合共買了六十多本你的書。因為我想我的好朋友們讀了《生而為人》後應該也會想知道蓮生的故事吧,於是他們又再收到多一本你的書。當年市面上就只有這兩本流通,這六十多本書,幾乎全部送出了,《生而為人》和《愛蓮說》這兩部書,分別只留兩本在家中,一本是自己的,一本打算留下來可以借給朋友廣傳開去。
二〇一四年八月二日,是我們邂逅的日子。水煮魚文化在艺鵠替你辦了一場文學沙龍,你罕有地公開露面與讀者交流。當日座無虛席,但香港的讀者一般比較內儉,來者都不太願意坐在前排,反而是我厚臉皮地坐在第一行。活動正式開始前,你正和鍾曉陽聊天,因為莫名地感到一見如故,所以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你,近乎一種凝視。對談完結後你為讀者簽書,輪到我的時候,你問:「我認識你的嗎?你為甚麼老是看著我?」我說:「因為你是主角啊。」
關於《生而為人》,我曾在社交媒體分享過這樣的一段話,寫於二〇一五年六月二十六日:
「這段時間幫助我很多的,除了是身邊的人,沒錯,就是鍾玲玲的《生而為人》,或者我不知能不能說是,鍾玲玲她本人(或者是我從文字裏所認知的鍾玲玲?)。我已經視《生而為人》為一本『為人的聖經』,或者這說法未免太誇張,也可能不是對人人奏效,但至少,我在很迷失很迷失的時候,我總會拿起它翻,嘗試尋找答案,而如果無法的話,或者會找到共同的痛楚,因而能夠有所解脫。因此,此書已經給我翻得異常地快有不可消去的傷痕,而大概就也是書的一部份,也是鍾玲玲所說『圓滿缺失』的體現。
初讀《生而為人》時,只是速讀,覺得一切對於生命的叩問都難以回答,或者問題往往比答案重要,這次重讀,有時一天只讀一節,或者一節重複讀幾次,因為關於生而為人的問與答,我們不必也不能急促,只宜在緩慢之下進行。
一直一直很想寫信給作者,奈何我覺得時機未到,也沒有充分地消化好這雖短但重的三萬多字,因此,不必急吧。寫一封信,有時要比寫一部小說還要困難。如果有誰人有機會見到鍾玲玲,又不介意的話,哈哈,勞煩讓她知道,她的書曾救了一個人的命。」
不知道你記不記得這段話?因為當時許老先生讀到了,他說他會轉告你知道,也深相信你會感到安慰。對,這段話就是我說的,如今看來或許有點矯情和誇張,但我是由衷地誠心地說的。我想讓你知道你的文字確確實實有一股力量影響著我的人生,讓人相信,「寫好自己,就能寫好世界」,於是我決意要以你為目標,先寫好自己。
隨後我在圖書館先借了《我的燦爛》,讀到〈我曾經被捕過〉時,那時我其實對保釣事件一無所知,你如此寫道:「我並不是個天生下來就懂得怎樣去示威的人,即使是去示威,也擺脫不了許多人性中的畏縮與恐懼,我是一個很徹底的人來,在一個尖端的表現裏,我不能缺少安全感。我不知道甚麼是開始,也不知道怎樣在人群中才不會失去自己。」明明當時的我並無任何上街的經驗,但讀著卻感到,是的,要是我走上街頭,心態也會是這樣吧。我影印了這篇文章,放到書包去,萬萬沒想到一個月後,竟在一次衝突下成了我的「護身符」。那個夜晚,我和其他學生企圖進入廣場,有紀律部隊人員向我施了必要的最低武力,我的臉被射上安全但使人有點兒刺眼的化學液體,我從圍牆跌到地上,我哭了,然後在書包打算找清水和紙巾時,卻見到文章的影印本,我拭過眼淚後,在騷亂稍為整頓後重讀著你寫的句子:「是的。我哭了。很醜對不對?是的,真的是醜極了。整個世界都醜極了。你們為甚麼要抓我呢?我只是覺得後面一陣混亂,就在我再轉頭回來的時候,有人就用力地抓著我的手臂,我大叫了一聲,我知道,這個世界實在是太醜了。」
然後我痛哭了出來,是的,你的文字竟如此準確地說明著我當時的感受,這幾句話比起那些化學液體更為催淚。我可不可以說我的二〇一四年九月二十六日就是你的一九七一年四月十日?因為,此後我在街頭認識了謙,也就是我的齊正。這是我的命運嗎?要是我不曾認識你,沒讀過你的作品,很有可能我就不會遇到謙……我們是不是都對情感世界太有抱負而結果被這份熱情灼傷了對方和自身?為甚麼要如此投入在一段不健康不可能不應份的關係之中?教人驚訝的是,在《玫瑰念珠/二〇一八》你一重提起齊正,並說這份愛背後的意義,「必須待五十年過去以後才能領悟的。」如今已是二〇二四年,認識謙是已近十年前的事,這是意味著我還需四十年才能真正放下這個人嗎?抑或你想告訴我,不,五十年並不足夠,一輩子吧,一輩子後或者我們可以徹底釋懷,或者不。
為此我只能不斷在文章中販賣自己的身世。如今我的第一本書已經面世,有不少讀者問我,那個愛得死去活來的人物是我嗎,我引述了《愛人》序中的話回應他們:「有些人喜歡從小說尋找熟悉的身影,這是人之常情,我並不反對這樣的事。」然後我再補充說,我相信世界上所有創作都是改編自真人真事,只是程度有別,那怕是離地萬丈遠的科幻小說,也不見得是完全虛構。有時我也搞不懂何解自己要寫得如此裸露,但如果我不寫自己的感受,難道我應該去寫一些我似懂非懂的人和事嗎?與此同時亦有人批評我只懂寫自己,就如有人跟徐良琴說:「你這樣老寫自己,不害羞嗎,你這樣老寫自己,算寫作嗎。」可笑的是,我除此以外,並無一技之長。你也是這樣嗎?「不寫自己的生活難道還有甚麼可寫?」有人說,《有毛有翼》的關鍵詞是「赤裸」,如果我這種程度算是「赤裸」,那麼我會說你整個書寫生涯更是達到了「剝皮剉骨」的境界,那麼勇敢,那麼無懼。
正是如此,你每部作品都深深吸引著我,而在這個城市,有另一個創作人幾乎做著同樣的事,她的名字叫盧凱彤,不過她不在了,二o一八年因患躁鬱症辭世。「我一個站在遠處那邊/守候著漸漸變黑的夜/若我還是不回來/就把我靈魂交給世界」──〈光之外〉。在世三十二載,她離開前留下如此的歌詞,曲詞都是她親自操刀。說起來其實你們也是有點淵源,我在出席她的喪禮前,在家裏找到一本還未送出的《生而為人》,於是決定將最後一本獻給她,那麼格格不入的,有一本書在花海之中,相信書現在在她妻子余靜萍手中,要是她生前能夠讀到就好了。而我很詫異你竟知道她的名字,那天和你見面,臨別前我將她的遺作《Come What May》送給你,這份禮物不但是想讓你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在聽怎樣的音樂這麼簡單,更是想告訴你,不只我們也在努力訴說自己的經歷和創傷。林夕為她寫的〈荒原〉實在是一矢中的:「我竟能把心內這番話講完/腦海有風/髮膚無損」,彷彿也總結了你這麼多年來寫作的心路歷程。
是呢,林夕幾年前在電台節目上曾推薦過《愛人》和《愛蓮說》給大家。他很坦白地笑說,你文筆不算特別好,而且還有點「唚氣」,但卻是很實在的「人話」,而「人話」的確有時難免帶點囉嗦,而回想自己和朋友傾談心事時,我也是同樣重重複複,不厭其煩地說到對方一定不會忘掉才肯罷休。
我在寫作過程中感到迷失的時候,就不時想起一九九一年你出席浸會學院中文系座談會以〈痛苦的喜悅〉為題的這篇講辭。我說我也是浸會中文系的舊生,你以為我當時也在場,我哭笑不得地告訴你,那時我 還未出世。其中一段你如是說:「有人說快樂的人都不寫作,但一個人倘若心如枯木,我想也同樣是不寫作的。」我雖然時常覺得寫作是件苦差事,但始終沒有放棄,如此是否說明了我雖然是悲觀主義但仍未心死至徹底消極?我能否甚至說,骨子裏我對世界還是抱有希望?
由《玫瑰念珠》開始,你暗示這本將會是封筆之作,但事隔十七年,你又再交出《生而為人》時,又說這應該是最後一本了。但四年後你一再交出一部無名之作,你常常說,不想再寫了,但結果還是繼續寫。在此必須感激鍾曉陽,多得她陪著你,合寫了《雲雀與夜鶯》,於去年正式出版。很多讀者將焦點放在你們這對閨密在文字上的交流,當然我也不例外,但最奪我耳目的卻是你那篇不願稱之為小說而只有五十八分的「文本」──〈陳詞濫調〉。書還未正式發售前,在宣傳帖子上讀到其中一句話:「你是我文本中的一個產物。你是由我的書寫構成的。那個晚上,我給你寫了一封信。你要是忘記,我就再寫一次。」我光是讀了這句話眼眶就紅了濕了。更巧合的是,在讀到〈陳詞濫調〉前,我剛好重溫完《愛人》,原來除了齊正,你也忘不了林逾靜?因為我並未有一段婚姻關係而作為男性也沒可能懷孕,所以第一次讀《愛人》時,我很難投入其中,但現在我對它改觀了,那份表面上看來含蓄但實際上熾熱的感情,同樣彌足珍貴,劉瀾明知道不恰當也不可能,但依然每天小心灌溉,不作任何計較,就如結語所說:「沉默是這個戀情的必要條件。」就讓它默默地不結果也不開花,只憑思憶當作佔有。這會是我下一段關係的預言嗎?
去年在《雲雀與夜鶯》新書發佈會再見你真好,和十年前《生而為人》的文學沙龍一樣,我又坐在第一排,腦裏回想起當年邂逅的光景。我向你打招呼,你記得我,還說我狀態比上次見面還要更好,我想你在乎我過得快不快樂遠多於作品寫得夠不夠理想,而我對你也同樣如是。你記得當日見面臨別時我跟你說的話嗎?我說,如果不想寫或者寫得太辛苦,就不必勉強自己,不寫也沒關係的。從許老先生口中得知,你常說自己的人生很失敗,我不認為你在扯謊亦不見得是過於謙虛,我覺得否定自己是你創作的原動力,由我第一天閱讀你的文字開始,我早就認定你是一位成功人士,我在你身上看到真善美,我很感恩在閱讀文學的旅程上能遇到你。
抱歉我並未有把應說的話說好,亦很可能有些地方其實我曲解了你的原意,希望你不要介懷,這次來信我只想讓你知道有我這樣一個年輕讀者永遠支持著你,你給予我很大的力量繼續活下去,我想在這一點上無論如何也是一件美事吧?
從〈這樣的一種關係〉中得悉過往你曾偶而收到讀者來信,不知對上回是何時又是誰寫信給你呢?在此也斗膽想說句不要臉話,要是你能回信給我就好了,但如果你不想寫的話也絕無所謂。希望你收到這封信你會開心,請好好保重。我不會說期待你下一本書這種話,我只想你活得稱心滿意,當日你說我狀態不錯,其實我也想說,你看來精神也很好。存在最好是繼續,在此祝願你身體健康,沒有其他事比健康更重要了,我想你最在乎的文生也會同意的。
讀者
黎哲舜
二〇二四年二月十六日
西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