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倫狄龍本來是我說不出口的禁臠,糊里糊塗的夜晚,我摸進戲院看《械劫銷金窩》,冷不提防阿倫狄龍穿着泳裝到沙灘打聽行情,項鍊上的垂飾像聽診器在他胸前按來按去,我登時神不守舍,從此着了迷,其後《脂粉金剛》、《喋血凌霄閣》之後《喋血街頭》,一部又一部地看下去,當然沒有忘記在廉價早場補看遺漏,沒有紫色的正午,妹妹跟着我到戲院看《怒海沈屍》,我不大確切犯罪片是否適合少女觀看,只是事前我洩露自己對阿倫狄龍的傾慕,挑起她的好奇,必定要隨行,母親也順水推舟,我就聽其自然,近鏡一個眼神已經迷魂,我着意的是他脫掉襯衫後在遊艇上掌舵的雄風、露出浴缸外的身影、披上睡衣卻又大贈送解開所有鈕扣、與及沙灘裝下半吞半吐的軀體。妹妹要求的卻只是一個姿勢,阿倫狄龍解去白襯衫的兩顆鈕扣,衣袖捲起,一隻手指勾着米色的西裝上衣搭在肩膀,就是完美的白馬王子形象。看同一個人,兩兄妹各有懷抱。在整部電影裏,阿倫狄龍試圖模仿綠葉先生,誰是真命的牡丹,我們心中有數。趁綠葉先生不為意,阿倫狄龍試穿他的衣物,綠葉先生發覺後老大不高興,然而我們都覺察,時尚的服飾穿到阿倫狄龍身上,才找到真正的主人。阿倫狄龍在早期的電影,吊兒郎當的造型接近魔鬼,在《怒海沈屍》裏,他經不起心魔的驅使,鐵鉤插進綠葉先生的胸膛,為勢所迫,一錯再錯,擊斃綠葉先生的好友,阿倫狄龍拖着笨重的遺骸想要毀屍滅跡,汗流浹背,我們都同情他背負罪的重荷,結尾屍浮怒海,警察到來拘捕,着令女侍應先呼喚他接電話,看過影片多遍,來到這一幕,我們都暗自呼喚:「不要上當!」眼看他自投羅網,我們只感到可惜。阿倫狄龍逐漸戲路縱橫,在《黑俠恩仇》裏飾演俠盜,荷里活招手,他樂意在《春風得意龍虎鳳》客串牛郎,返回法國,又在《巴黎戰火》和《野戰雄師》穿上軍裝,漸漸失去魅力,還是要謝謝他,經他介紹,我認識了電影大師維斯康堤。
電影《手足情仇》,維斯康堤就拿帕隆迪家族的五名兒子作話題,接近三小時的五個章回,索性用每個兒子的大號做篇名,軸心卻始終是飾演三弟洛可的阿倫狄龍,維斯康堤先用大哥文森佐的無根心態,對比洛可的鄉土情懷。文森佐在銀幕初出現,髮鬢插一朵花,未必表示他女性化,更突顯他無骨氣的一面,來到大都會,他急不及待脫去悼念父親的喪服,說訂婚宴不宜戴孝,更似一個藉口,全家人從鄉野遷徙到來,他也懶得去火車站迎接,還覺得他們突然闖進他的生活,像大地震盪,驚破他的繁華夢,友人就取笑他,有瓦遮頭和未婚妻,等同一個理想,他積極組織新家庭,弄璋之後又弄瓦,傢私只能分期付款,可別指望他有能力接濟祖家。洛可卻不忘與土地的關連,在大哥的訂婚宴上,他熱切地向親友派發從鄉野摘得的鮮橙,為祖家的根自豪,服兵役時與娜迪亞重逢,他就透露自己在大都會感到茫無所依,後來在拳壇稱霸,他依然懷念故鄉的橄欖樹、月夜迷情和彩虹,還記得房屋奠基前,泥水匠的判頭會向第一個過路人的影子投擲磚塊,算是祭祀,保祐地基堅固,房屋站穩,為了一家團結,洛可也甘願犧牲小我。
西蒙尼的魔性,又用來對比洛可的神性,初抵米蘭,西蒙尼奉母命在火車站搜尋文森佐,但見他在火車噴出的蒸氣間若隱若現,滿臉迷惘。其後他為大都會的五光十色着迷,夢想入住渡假區的五星級酒店,拳擊之外,還會訴諸賭博掙錢,泥足愈陷愈深。洛可卻把銀紙當作廢紙,在兵營取得糧餉,全數匯給母親,從郵局出來,對着一張匯票,視作等閒,娜迪亞本來冥頑,在咖啡座聽得洛可一席話,忍不住眼角一滴淚,從此芳心暗許。西蒙尼卻認為洛可和自己爭奪娜迪亞,是向自己挑釁,特別在洛可和友儕跟前污辱娜迪亞,企圖重振雄風,洛可卻不記仇,拱手把娜迪亞還給二哥,然而他到底是人,阻不住心頭怒火,拳壇得勝,維斯康堤並沒有用低角度表達洛可的英雄形象,反為用高角度拍攝洛可躲在一隅,如喪家犬,鏡頭接入洛可的面部特寫,見他滿臉淚痕,因為把對二哥的怨恨,發洩到對手身上,心懷歉疚。維斯康堤挑選阿倫狄龍飾演洛可,似乎想借助狄龍當時的俊朗,表達洛可的靈性美,在莫里尼家中,維斯康堤甚至把狄龍調度到梵高繪畫的《阿曼德魯林肖像》旁邊,對照兩名俏郎君,狄龍平時非常自覺天賦的英氣,在維斯康堤指導下,儘量收斂,低調地演繹洛可的謙卑與馴良,不負大師所託。
像西蒙尼這樣一個浮誇的男子,只會憑藉短刀證明自己的男子氣慨,犯案後藏匿在家居的天台三日,終於束手就擒,我們都認為他罪有應得。四弟居魯士卻獨排眾議,電影行將結束,他向五弟哭訴:「沒有人比我更愛西蒙尼,遷居這裏之前,我還是個孩童,是西蒙尼而不是文森佐,讓我知道困居鄉野,我們都只是做牛做馬,不停地工作,盲從附和。西蒙尼說我們不是天生要做奴隸,別忽視對自己的一份責任感,可是他後來忘得一乾二淨…」。反觀洛可眼見西蒙尼滿身鮮血,卻只會說:「我不相信塵世的公義,我們的職責不是審判他,而是幫助他。」居魯士認為天地是自己闖出來的,洛可卻把自己交給命運,聖人也有錯,洛可認為西蒙尼精神上需要異性的支持,縱然自己深愛娜迪亞,依然倣效孔融,讓的卻是妮,招致娜迪亞被西蒙尼刺殺,累己累人。維斯康堤處理兩兄弟出場,居魯士多是手不釋卷,洛可卻赤着腳替母親做家務,結果居魯士懂得憑學識審閱世情,洛可只會依賴本能與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