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我記憶裡的美麗年代
也是我的記憶正在彩繪
剛開始認識的世界
有時在心中的中心
有時在中心的邊緣
終究美好有時候存在,有時候遠走
我總是如此的反覆思索
但是我總是從懊悔起步
沒有一次不是如此的
彷彿懊悔就像雲影雨聲
繫在我初始啟蒙的心魂
去追尋懊悔之後的陽光
在我進入華語學校的前一年,也是我民族年曆飢餓季節的開始,也稱之等待飛魚來臨的季節(Amyan[1])。這季節裡的首月稱之Kapituwan[2],而,這個月的第一夜過後的清晨就是我們的Pazos日(祭拜祖靈日),在海邊的灘頭祭祖儀式舉行之後,也就是我們民族的鬼月了。
那一天的清早,我們部落前方遙遠的海平線拉開了天宇的白色門簾,微光像是宇宙的畫筆,讓我部落面海的東方、北邊、西邊的山頭浮現其凹凸不變的形貌;傳說中,我部落左方,即東邊的山頂有個突出lalitan[3]的地方,那些lalitan翻譯成華語就是火山岩漿。火山岩漿噴流了九年,讓島嶼四周的岩漿蘊成幾處奇岩亂石,後來有一位性情暴躁的魔鬼Si Vawuyou(西伐巫右),祂承受不住經年累月的火山岩漿炙熱的高溫,就命令小小魔鬼從遠方高處噴尿,企圖澆熄火山口岩漿,小小鬼噴尿噴了九年,火山口才被熄滅。之後火山口成了Tataw,就是惡靈在陸地小島上的海洋,西伐巫右把池潭比喻成海洋,後來就在這個陸地山頂的池潭天天游泳,練習泳技,憋氣潛泳,祂希望有一天可以走下去環抱小島的大海游泳。祂自學游泳到了九年[4]的時候,認為在惡靈的海洋游泳已經無法滿足祂,終於下到真的大海,祂一到海裡游,發現海裡有許多許多魚類,很自在的、很自由的過生活,沒有領袖,也沒有階級,完全是自由而平等的世界,祂非常喜歡。祂在海池裡游到第九年的這一天,天神請求祂治理祂的魔鬼部落,說那些小小魔鬼沒有了首領,已經不聽話了,開始騷擾島上的活人,讓活人夜夜不得安寧。然而,祂已經不願意回陸地當魔頭,水世界裡絢麗的珊瑚礁奇景勝過島嶼陸地的林木花草,於是央求天神:祢就讓我管理海洋生物、魚類吧,求祢把我變成伐巫右,管理水世界裡的魚類社會。天神思索了祂的請求,認為可行,於是天神把祂變成Vawuyou[5],成了海神。
這個傳說故事,就是發生在這一天。天神託夢給活人石系的一位耆老,說:你們要在這一天去海邊灘頭,帶食物祭拜你們的海神、你們的善神,以及孤魂野鬼。當你們從海邊回到部落的時候,在你們家屋的屋頂也擺上相同的祭品,那些供品就是給你們剛逝去的祖父母。等到夕陽快下海的時候,你們就要穿戴驅魔武裝,帶著長矛,驅除回到你們活人部落拿食物的魔鬼,你們必須驅趕祂們回陰間,天上的仙女看到你們在驅魔,祂就會開門讓孤魂野鬼進入祂們的陰間世界,你們即可安心工作,過真人的生活。這就是Pazos,驅除魔鬼的由來[6]。我是這樣聽我的祖父說的。
這一天父親在我們不到八坪大的茅草屋忙裡忙外的腳步聲喚醒了我。我身上披著一件綠色的很溫暖的外套,這一件外套也是我的被子、我出門禦寒的大衣,大衣可以包住我全身,但我並不知道外套是來自於美軍,或者是台灣軍人。
雨絲也許下了一整夜,也許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把我家小院子的比我腳掌大的鵝卵石都弄濕了。我的雙眼被厚厚的眼屎遮蔽,還未完全睜開,我努力的擦掉眼屎,然而還是有些眼屎遺留在眼角、睫毛上。我專注看著雨水從茅草屋頂末梢滴落,雨水偶爾被微風吹得偏離滴落在鋁製水桶的大口徑,風停的時候,雨水就直落在水桶裡。水桶內的雨水就是我們全家四口漱口、洗臉用的水源[7]。我用左手舀起一瓢水洗淨眼角的眼屎,世界在我眼前即刻清晰,這幾乎是我每一天的第一個動作,接著把臉貼在水桶裡吸一口大水,咕嚕咕嚕的漱口,呸……,然後再拿個跟我食指一樣小的林投樹的根莖,根莖的前端是父親用石頭敲碎而變得柔軟的鬚絲,吸一小口的雨水,然後用鬚絲胡亂地洗刷牙齒,呸……漱口數回之後,嘴巴—潔嫩的口腔,哇……舒服了。
四十多歲的父親,眼神放射出疼惜看著我,很嚴肅地跟我說,待在家裡的涼台望海,今天是祭拜祖靈的日子[8],也是驅除孤魂惡靈的日子,你不可以亂跑。又說,清晨之後也是天上的眾仙女女神,祂們年度的一天一夜的假日,這個時候,白天就是魔鬼的晚上,祂們的白天就是我們真人的夜晚[9],入夜前的黃昏就是許多魔鬼出來逛部落、逛海邊的日子。父親的話,我記在心裡,我聽訓的回話。當然也讓我害怕魔鬼。
媽媽也在屋內準備祭祖的供品。她拿一個藤製的篩羅(kazapaz[10]),在我們身邊的門廊木板上,墊上乾黃的姑婆葉,放入芋頭、山藥、刺薯三種不同的根莖類,也是我們祭拜祖靈日時的食物,再放上一片父親從大伯那裡拿的小乳豬的肉片、內臟。也跟我說,今天是我們去世的祖父母回家來拿我們一年一次孝敬他們的食物。齊格瓦[11],你不可以亂跑,因為今夜是小魔鬼最亢奮的日子,最調皮的節日。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的媽媽,說:齊格瓦,你別笑,今夜,你必須尊敬小魔鬼。
Ku jastasira.
「我看不見祂們啊!」
Tumu piyana du Oned mu.
「你放在內心裡。」放在內心裡,我唸了一遍。
母親最喜歡跟我說她自編的鬼故事,她說的故事劇情很簡單,也很短,大部分是小真人與小魔鬼打架的故事,最後都是活人勝利。
父親穿著傳統節慶時穿的服飾,雖然今日是魔鬼的日子,傳統服飾的穿著也是儀式的一種。左手拿著也是他自製的籐製篩羅,胸前再佩戴金箔片、串珠,以及自製的錐形銀帽,銀帽則蓋住篩羅內裡的祭品。他抱著篩羅走向最靠近海邊的空地。
我的朋友米特跑來我家,叫我跟他去沙浪外婆家的涼台,也是我家的隔壁,說,我們去看Mipazos。沙浪外婆家的涼台四面無壁,十張可以給大人坐下望海,或躺著睡覺大小不等的龍眼樹木板。茅草涼台有六根很高的樁柱,架起來約是一百八十公分的高度,以及長長的走上涼台的木梯,但挑高的涼台上已坐滿比我們大的青少年,我們只好在涼台下找個好位置坐下觀賞儀式的進展。涼台下的空間不只我們三個人,還有其他的,有坐著的,有站著的已是華語學校學生的大哥哥們,算來也有七到八位。我們都用眼睛專注地看,用心深深地思索著長輩們的一舉一動,彷彿我們這些活在人間的小鬼的心魂也是祭典儀式的分子之一的樣子,摻雜著我們對未知的未來之想像。
空地聚集的男人手上都有刀,都提著篩羅,篩羅也都被銀帽覆蓋著祭品,每個男人的臉都十分嚴肅,嘴裡咀嚼檳榔,不發一語,從自己的家屋出發,陸續走來空地,先到的就等著其他家的男人。米特的父親,沙浪的父親,卡斯瓦勒的父親……還有我的叔父。每一個都蹲坐著,面容嚴肅,那一天的天候吹著微冷的東北風,天上的雲層如同海面一樣,都是灰色的,陽光被厚厚的灰雲遮蔽,任性的陽光再如何的強悍,也無法穿透秋冬雲層的綿密細胞,彷彿集體的陸海空環境氛圍直接表明了陰森的意象,這一天便是孤魂野鬼出關的日子。對我們這些部落裡的小孩來說,是很壯觀的,也是我們每年見習的部落生活中,最為詭譎的日子。明年某位族人沒有來參與的時候,我們就會知道那位男人可能在生病,或者是已經去世了,頗有「死亡」宣示之意味。
彼時我們也聽不到涼台上的那些大哥哥們說話的聲音,就如我們聽不到螞蟻走路的聲音似的,除去吸鼻涕聲音外,大夥兒們都屏住呼吸,靜靜的觀看這一天的清晨所展演的活生生的戲劇。
最後是由我的大伯陪著他的大叔父,也就是我的大叔公,緩緩的走來,神情有些凝重,增添了祭拜祖靈日的神祕與詭異,彷彿這個儀式之後,他就是明年的亡者的感覺(他真的在隔年去世)。
我拉長頸子,頂著涼台下的木板,凝視著我祖父的大弟的一舉一動。他在部落中央最寬的石子路上走著,寬約是兩公尺不等,路中央被豪雨,或是颱風帶來的豪雨自然鑿成的比兩邊還低的雨水溝,部落耆老說是rarahan nu Cimei(雨水的路)。大叔公走在地勢較高的右側,雨絲如蜘蛛吐出的網絲(沒錯)那樣的細線,隨風飄散,風吹的雨斷斷續續的,斷了之後蜘蛛又把雨絲銜接起來的感覺。他的步伐有些傾斜,彎曲的膝蓋已無法併攏相貼,骨頭僵硬的,走路開腿的空隙讓小豬可以輕易的穿越在大叔公的胯下奔跑,綽綽有餘,那雙腳不僅是成年勞動,肌理萎縮的證據,同時也是長者最後尊嚴的顯影。
大叔公、大伯的後面,忽然跟來一個陌生人,疾步小跑似的,從我們部落最高的地勢,一間嶄新的水泥屋竄出來,屋頂上豎立一個很結實的水泥十字架,我們稱它為Jujika,後來我們學會說華語,才知那個建築物就是教堂,它在我們部落的最高處,因而Jujika似是風箏般的監視我們聚落的變換的感覺,讓我們感覺不安。
他的衣服全包裹著他的身子,右手提著一本書,鞋上露出一雙小腿,他的臉跟我們長得完全不一樣,鼻梁尤其高,眼珠是藍的,皮膚像是貝殼粉色,我們著色雕刻船身所用的白色,他神情嚴謹的緊跟我大伯他們身後,我們族人稱他為Si Simbusang[12]。神父來幹什麼?有人這樣問。當他們走到了空地廣場,他就站在我大叔公身後,讓我大叔公心神不寧,浮現不悅的面容。這之前,我們部落不曾有過外邦人干預我們的祭儀。我大叔公一到現場,就站著,話語十分穩定,顫抖而有力的說:
Sira Uvaiyakeiliyannamen a kaktehnamen do Cinayi, manowji ta rarake rana sututuwang, icyakmeikwajimakazyazyak, mangaUvay a keiliyannamen.
「最晚的來到,是因為要整理我身體的骨頭,走起路來,緩慢了許多,請大家,部落族人體諒。」接著又說:「大家都到齊的話,那我們就按年紀的走下去海邊灘頭吧!」
這個時候,剛來我們部落傳教的外國神父紀守常走到我大叔公面前,就在我們這些小鬼的眼前,用達悟語跟我大叔公說:
mi nuzitamupa ji yama Ta Du Tuan.
「我們先跟『上帝』禱告,好嗎?」
冷風從我們部落的北方山頭吹來,壓不住我大叔公脾氣易怒的么弟,他即刻從人群裡站了起來,先看了看他大哥的眼神,某種難言的發自島嶼本性的古老氣質,藐視所長、怒視神父,大聲說:
Nyou pa nangaya.Sinukamuya!
「別干預我們固有的祭典。你們是何許人物啊!」
Pinuziyan mu nyamen, sinu kaya.
「你憑什麼為我們禱告,你是誰啊!」
小叔公怒視外來的政治殖民者、宗教殖民者的態度,在那剎那間,震撼了我原初而稚幼的心魂,那一幕是我人生的第一眼—小島主人很優越的、很強悍的蔑視,對著代表兩種不同的殖民者身分的外邦人。那一句話,「別干預我們固有的祭典」,具有很深層的民族意識,聽在我耳裡,給了我人生命格,一對啟程旅行的航海槳舵,它根植在我腦海。當下給了我的理智下了註解。
神父似乎理解我們這些原始人對西方宗教的不認識,也就沉默不語了,順著當下的情境,收拾他的語言,不再想像做禱告了。這一幕,對於我,影響非常巨大,一直到現在。那就是部落民族的「初始信仰」,早有與自然環境律則相呼應的儀式文明,這種儀式文明的真諦,就是儀式祭典是沒有優劣之別的,那是各個民族自有自己的世界觀,自有自己的「上帝」。西方來的「神父」,帶著他們的上帝來殖民其他民族的「上帝」。這是事實,同時從中南美洲一四九二年以後的歷史,「聖經與槍砲」證實了一切的「暴力」,彷彿是《聖經》下達的指令。
[1] Amyan,達悟語原意是「有」的意思,從達悟民族海洋生態循環的概念解釋,意義就是「期待,等待」。
[2] 達悟的年曆稱七月,也是達悟民族的「鬼月」,冬季的開始。
[3] lalitan是一種我們島上非常堅硬的、表面非常光滑的石頭,是我們族人冶金、冶銀的工具。冶金工藝的優與劣,如差一級,我們的說法是,差一個lalitan的核仁,我的工藝差你遠的意思。
[4] 九,是達悟傳統極限的數字,獵捕掠食性的大魚,最多只可捕九尾,在海裡必須留一尾,讓其繁殖,生生不息,「適可而止」為達悟人的價值觀,多了將受天神處罰,給予飢餓。
[5] Vawuyou(伐巫右)是浮游掠食大魚群裡,達悟民族魚知識裡,最高級的魚類,華語學名稱之黑鮪魚。
[6] 迄今達悟民族依然繼續地保有祭拜祖靈的節日。
[7] 我們當時的家屋沒有自來水。
[8] Mipazos,像是閩南人的農曆七月,鬼月之意。
[9] Ta-u do langarahen,天空的人類,監管不善良,也不殘暴的魔鬼。
[10] kazapaz,篩羅。
[11] 我未成人父之前的達悟名字Cigewat。但不是我進華語學校用的名字。
[12] Si放在前面來說,在達悟語就是單身漢,或說結婚沒有小孩的稱呼,Simbusang,達悟語是「神父」。字義字根,我們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