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夏天最適合遺忘,有人這麼對我說過。
四十度的高溫蒸煮著馬德里的麗池公園。夏日炎炎,情侶、三五知己閒坐野餐,公園卻顯得格外靜謐,像一則音樂影片。片中,一位貴族公子沉睡著,睡了幾百年,終於融成了池。池水是 晶瑩剔透的藍,就像他的眼睛一樣。人們在池上划船,在池旁吃冰棒、戴著太陽眼鏡聊天。可是任人們怎麼嬉鬧,怎麼拍照,怎麼把池當成遊覽清單的其中一項,池還是那樣平靜,毫不染俗。我從未喜歡過夏天,直到遇到你和馬德里。
西班牙並不讓我期待,是你的盛讚把我帶來。直到我穿sundress和拖鞋走過馬德里的街,坐過在咖啡店室外的陽傘下,目睹過巡邏警騎馬車經過,逛過博物館,凌晨三點在夜店門口排過隊 ,狂歡過亦累透過,才懂得馬德里的熱情與高貴,才容許它和它的夏天來魅惑我。
香港的夏就很難忍了,單位很小,裝著密密麻麻的疼痛。熱風更把整個城市的不耐煩吹進屋內 ,使每個人的眉頭鎖得更緊。這種難熬的時候,我把耳機插好,用力地閉著眼,希望閉得夠久的話,夏天就會過去。
走出家門,只是從一種悶熱逃去另一種悶熱,用汽車的廢氣代替另一種廢氣。商場的四堵牆把城市正在發燒的景況擋在門外,像我一樣正在逃亡的人都來到這裡,買一席容身之地。
冷氣夠足,分店夠多的咖啡店是我的藏身地,躲著躲著,夏天就果然過去了。
馬德里的陽光很有力道,我們曾到博物館乘涼。我們看厚重的油畫,也看當地女孩的修長小腿 ,我甚至覺得後者比前者更重要些。逛累了,我們就坐在長凳上。不久,來了一群學生坐在我們前面,聽老師講解。我們也聽著,你給我翻譯了幾個詞語,它們似乎互不相干。然後,又路過一家大小,身高差次,共五六人。許多情侶路過,他們都有古銅色的肌膚,且總是笑著。很多很多人都路過後,我點評了一下面前的巨型油畫:「這麼大應該很難畫吧」,之後我們就走了。 冷氣是現代的童話,它跟我一起閉著眼,假裝香港這城市並沒有過熱。我在那些閉眼的連鎖咖啡店,讀屬於秋冬的文學,讀蒼涼,讀淒美,讀孤寂,讀什麼也好,就是不去生活,尤其在這樣的季節。
夏天的夜應該是短些的,但我卻覺得更長。所有商場都關門後,我被拋到街上,再被拋回家。 自從認識你之後,我開始聽Russian Red。我有時會想,如果早一點聽到這樣的歌,以往的夜是不是會容易過些。
歐洲夏天的白晝特別長,我從前並不知道。在馬德里的第一晚,我一直等著天黑,等了好久好久,等到我們都已經躺在床上了,天卻還是亮的。現在幾點了?我不斷問你時間。你解鎖了手機後遞給我,已經十點了。我不敢相信,天色看起來就像下午四五點的樣子。我驚奇得不敢睡覺,一直盯著窗外,盯到日落,盯到天黑透,還是平復不了心情。
那天,我無從考究那樣的激動是出自什麼。現在我知道,自己最詫異的,其實是發現世界的另一端,原來真的有人過著陽光普照的生活。
夏天是適合遺忘的,我能夠體會。
逛完馬德里王宮,我們去買甜筒,在附近找了張長凳坐下。「如果我有棉被的話,這種天氣實在很適合晾出來」,我說。「對呀,尤其那種窩了很久的棉被」,你應話。「我突然發現身而為人不過如此。」「怎麼說呢。」「和棉被一樣,曬一曬就又香噴噴了,至少可以乾淨幾個月吧。」「嗯,所以經常有晴天就更好了。」
現在我終於看見自己以往的願望多麼可笑:結石會長出花來,閉著眼夏天就會過。
我和你在坐在麗池前的紀念碑下時,你告訴我Russian Red是西班牙的樂隊。我看著池,良久。有一瞬間,我似乎更能懂得Russian Red,也更能懂得這個池。
我遇見你的那天,剛好也是一個炎熱的夏日。你穿著薄薄的白襯衫,陽光第一次那麼的透明。
馬德里之旅已經過去好幾年了,我還記得那天我們牽手走向太陽門廣場,我環顧四周,隨心地說:「這裡的人果然都不撐傘。」
「我就說吧,而且你這麼白,實在格格不入。」
「對呀,所以我也好想曬黑一回。」
「好啊,應該也很好看。」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