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疫症迫降】自由落體

小說 | by  譚嘉寶 | 2021-09-24

不知哪兒吹來一陣冷風,猶如無數把利刀刮下來。窗外的柏樹怎麼會愈升愈高,如巨龍向奶白色的天空吐出黑綠色的火焰,有一個黑影從火中走近我。


「Adam 乖,我一直係你身邊。」突然,我全身發抖。蓉蓉姐前來為我蓋上毛顫,她在我小學開始照顧我。家中沒有食物,我的肚子常餓著。每次當我發燒,全身無力攤在沙發上,恰似一條白色的腸粉,軟軟地等待別人照顧我這條可憐蟲。她總會在我身旁。


「Adam ,你發燒,等等我,我煲緊粥,陣間就有野食。」蓉蓉姐已六十多歲,頭髮雖染上金黃色,白髮生長的速度遠超過新染的金髮。我這個廢人,如今還要她老人家操心,連一點家務無法替她分擔。


「稀粥到,起身,趁熱吃。」蓉蓉姐以白瓷小碟盛著熱騰騰的白碗,遞上我面前,她拿著湯匙,輕輕地吹吹那一口粥,差不多送進我嘴裡。粥水中央有點顫動,餘震使四周泛起連綺,粥水上的黃燈倒影跟著震動。


片刻,一盞黃黃舊舊的燈變成兩盞,蓉蓉姐消失了,我對面多了一個「我」,他模仿著我坐在梳發上,我攬著被,他跟著我攬著被。我一腳伸開他,他同時大力踢開我。我跌倒了。這一跌,我弄破了木地板,造成一個巨大的洞口,落入白色的空間,使眼睛無法睜大。我的手和腳被一股力量拉扯,愈拉愈長、愈拉愈長。我的眼球快要壓爆了。我不停地懸浮在白色空間,沒有方向,沒有時間,我無法知道自己飄到哪裡去?我不知自己的體積,我不知道誰可以拉我一把。我是否變成了太空的垃圾,被拋擲至虛無的世界,從不屬於每寸尺土?我在白色世界永遠被一股力量拉扯著。


「你仲未跌死?你望望後面。係我呀!」我的「死對頭」怎麼會找到我。他還要戴著黑色四方帽,穿上略大的畢業袍,向我招招手。他的黑眼圈很深,頭髮似雜草,頭皮如雪花紛飛,撒落在我身上,比蒲公英還要纏身。他捉緊我的手,綠色的瞳孔張大,把頭拉近我,說:「我真嫉妒你,拿了第一,又有獎學金,而我甚麼都沒有。」我大力推開他,抬頭仰望,發現自己困在井底。這裡的空氣很侷促,「死對頭」氣喘喘,滿頭大汗,眼睛睜得大大,有幾條鐵鍊縛著他的手、腳和腰。他時而哭泣,時而狂笑,不停對我咆哮「這世界太荒謬!」


眼前有一張張的帳單在我面前飄來飄去。伸手一看,是繳交學費的通知單、是交租的通知信、接著是水電媒電話費單。那些薄薄的紙比磁磚還要重,狠狠地壓著我的胸。


這個笨蛋,多年沒見,還是這麼笨,追求的還是這麼膚淺。也許你並不知道,第一名的獎學金只有五百美元,那麼它提供的就不是獎勵,更不是一張入讀名校的入場券,而是一條會吃人的「毒蛇」。你的一生將會被「毒蛇」纏身,它會令你自我感覺良好,以為自己有能力繼續玩這惱人的學術遊戲。當你對職業的世界感到絕望,他會在你的耳邊說:「很多比你資質差的人,已經讀了不知幾多個學位,若你不繼續升學,那便太可惜了。」某次,在課室,有學生發起簽名行動,呼籲校方正視昂貴的學費和生活費,希望增加學生助學津貼。那時你有上前簽名嗎?即使你的能力有多大,沒有足夠的經濟收入,當你知道學費漲價了,一年需付五萬多美元完成自己的心願,我想你的病情會好轉。


傻瓜,這世界根本就是這麼荒謬!你還有爸媽照顧,衣食住行,完全不需要擔心,畢業典禮還有父母送公仔鮮花。而我記憶中的爸爸以前常說的一句話:「我都叫左你唔好爬得咁高!」


井上灰白色的天空不見半點彩雲,留下一條反了肚的藍鯨,攤在上空,一動也不動。


不知何時我坐在樹上,看見遠處有一群人和兩條隊伍。左邊的一條隊,每一個人戴著淺藍淺綠色的口罩,拿著空空的購物籃,等待戴黑口罩的保安發號命令,才批准內進購物。掛隊的人穿戴得體,總愛左顧右盼,看手機時毫不專心,眼睛一直在注視路人,生怕有人中途插隊,浪費他們寶貴的時間。右邊的隊伍比左邊的長,延綿不絕。這裡掛隊的人衣著殘舊,沒有人戴口罩,更沒有保安,他們只拿著一張紙。遠遠的我就認出那些是食物券。他們有秩序一個接一個,進入黑房,出來便拿著一大袋裝滿食物的透明膠袋。膠袋裡有蘋果、薯仔、洋蔥、紅蘿白、杯麵、罐頭和餅乾等等。


有一個穿了螢光燈色背心的黑人,衫背後印有反光白字「Volunteer」。他拿了食物後,走到醫院門前在藝術家旁邊放下那沉重的膠袋。那位黑人大叔拿著鎅刀,在那三米多高的白色發泡膠板上刻有「THANK YOU」的大字。大字掛在醫院外的圍攔,好讓每個上班的醫務人員都會留意到他衷心的感謝。在馬路的另一邊,有便利店卻以特大的海報及極醜的字,耀舞揚威地通知那些不幸而焦急的顧客,這兒有貴價廁紙賣!


「我都叫左你唔好爬咁高! 『小黑』你同我落黎。」


這天我如常起床,打開窗,鳥兒吱吱喳喳叫。樓下的鄰居養的兩隻貓,「小黑」與「小虎」,「小黑」躺在樹上,俯視肚脯亂搖 的「小虎」。「小虎」攤在枯木上時不時擦擦背,舔舔手。「小黑」灰白的尾巴左右擺動。花園附近的鐵絲網圍攔鎖著兩三架小童單車。那個迷你籃球架上有一塊枯葉誤墮網中,籃球一動也不動躺在地面上。「小黑」走了,我沖了一杯奶茶,放進兩粒方糖,煎了四塊熱香餅,加上楓糖漿,配上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


吃過早餐,老闆傳來短訊,要求我在開鋪前務必把海報張貼在陳列區的玻璃窗上。我唯有奉命執行。誰知我明明早了十五分鐘出門,上了車,列車忽然停駛,車長說因前方的列車仍未開出,而要延遲開車。我等了十五分鐘,車長通知乘客盡快落車,原因是列車將會駛回廠檢查。


結果我需要步行上班,最少遲到一小時,乾脆連打卡也免了,因為除了我,根本沒有其人上班。制服,免了,店長放假,我就是最大,今日成了便服日,即使我穿毛茸茸的睡衣,也沒有人可以管我。上面的CCTV,你即管影,即管蒐集我的罪證,給那個連口罩也嫌貴,要員工自行購買口罩才可上班的刻薄老闆在無聊時看。大爺我偏偏不戴口罩,這麼貴,幾千元一盒只得五十個口罩,我隨意將手帕對摺,把半塊面遮住,我想效果與醫療用途的口罩差不多。照一照門前的反光玻璃門,這塊紅黑色的遮臉布,如果配上一枝長槍,我更加似準備打劫過客的西部牛仔。哈哈,假如有多一隻黑馬,再給我兩三個好勇鬥狠的戰友,這個區所有值錢的物件都是我的。


豈有此理,全間便利店要找一把鐵梯都沒有。也不打緊,我不過是貼張海報,通知大家這裡有廁紙買。但老實說,我很討厭這張海報,老闆的字極醜,連我五歲的小兒子也比他寫得還要端正。海報的內容似曾相識。細看那張海報居然一卷廁紙要索取七點四九元,到底是英鎊?歐羅?美金?還是港幣呀?


我穿過早餐區,繞過冷藏食品區,終於來到清潔用品區,有幾排獨立包裝的廁紙,堆成一座座如小金字塔的形狀。然而,廁紙以白色的包裝紙堆砌的山,有點像祭壇上的包山。如果包裝紙表面加印「平安」的紅字,便成了一座奇特的長州包山。


為免誤導客人,我拿著鬼畫符的海報,檢查架上黃色價錢牌寫的價錢。萬一遇上麻煩的顧客,發現價錢跟價錢牌不符,便指責本店是黑店,借肺炎發廁紙的橫財,告上消委會,警察拉人兼罰款,恐怕我的飯碗也會不保。老闆這次分明為難我,為何架上的黃色價錢牌會同時有三種不同的說法?黑色字體實在太細,我跪下來看,左面的寫著零點四九美元、中間的是一點七九美元、右面的則是七點四九美元。而我一小時的人工只不過是十五元美元。他媽的,原來我工作一小時最多可以買到兩卷廁紙!怪不得沒有同事願意工作了。噢,除了我。


C’est la vie,兩卷廁紙就兩卷廁紙,老闆要我貼海報,我就貼海報。我只是小小的職員,廁紙價暴漲不是我決定,警察大佬你們要怪罪的人,是我的老闆!


原來其他全職同事早已傳來短訊,我的手機剛接收信號,發出提示的鈴聲。A先生說他發燒,老闆要求他放無薪假,直到自我隔離十四日後,有醫生證明才可以如常工作。J先生說他的老婆沒收了他的車匙,無法回來工作。B先生說他的兒女正在留院觀察,沒心情工作。


唉!大家的日子這麼難過,明白的。每次我夜班工作,你們輪流請我飲咖啡。A先生平日待我最好的,我明明叫了一杯espresso,他趁沒有客人時,便會用店內的咖啡機先煮熱咖啡,再把牛奶打泡加熱,還記得我只可以飲無乳糖的牛奶。他特別愛用全脂的牛奶,說特別香。


善解人意的J先生知道我是個半工讀的學生,還要照顧孩子,每次他放工,把即將過期的食品從架上抽起,放進紙袋,留給我吃。


平日最冷靜的B先生,他是最早戴口罩的。之前有客人見到他是個亞裔人,怒吼他,嚷著叫經理出來,逼他回家養病。事實是,B先生根本沒有任何病。他是這兒的智慧老人,三個月前,他早已托朋友買了兩盒口罩,現在想買的人早已買不到了。市長後知後覺,見多人死了,中招了,才呼籲民眾戴口罩。街道上隨即多了即棄的手套、膠袋,可能是途人用來包住雙手,還有頭和頭髮。還真想看看會否有人絕望得穿雨衣出街。


便利店內一片死寂,外面沙塵滾滾,垃圾滿天飛,風蕭蕭,剛好吹過門中間的空隙。天呀!我想安心工作,連這個機會也不給我!沒有鐵梯,那就乾脆不用!貼一張海報,難不到我這個「西部牛仔」。沒有黑馬亦不打緊。我脫了鞋和襪,踩在冷冷的地板,再赤腳爬上擺放得像北京「水立方」的一排樽裝水上。爬到最頂,腳板滿是汗,踏在已封膠的水樽上,阻力無疑是大過穿了鞋或襪,最少還有腳指可以用來抓住透明膠的表面。我順時針用力逐一緊壓海報四角的膠紙,腳下的水樽雖然裝滿蒸餾水,其質感無異於踏在數層紙盒上的雞蛋。幸好,最近我每天只吃一餐,肚腩消失了,身輕如燕,只要我小心一點,水樽應該不會變形的。


啪的一聲,海報終於貼在玻璃窗上。而我從離地一米多高處墮下,頭落地,正好看到William Golding 的名著Free Fall。書的封面是一個正在往下跌的人。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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