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遲到了,遲到了40分鐘,但他辯說是39分鐘,還駡我污衊他。而且他哪有機會看錶?我要他道歉,他說絕不道歉,你才應該向我道歉。每天被你們搞得焦頭爛額,剛剛西環一個圖徽被鷄蛋打中,還來不及洗乾浄,就被你催來這裏。遲到39分鐘算什麽?你以爲你的命有圖徽那麽重要嗎?
他在說這話時,陰森森地笑了一笑,兩眼直直地盯著我,接著眼珠的顔色渾濁起來,變成死魚般的灰白。一張蠟黃的臉突然青筋畢露,臉上的皮肉開始溶解變形,半邊臉漸漸腐爛,直至血肉模糊,露出了裏面殘缺的的牙齒。然後,他伸出一隻只剩枯骨的手,拉住我的衣領,張開血口,就要咬下去。我迅速彎下身,隨手抓起地上一塊石頭……
就在這時,我醒了過來。真是個奇怪的夢,可是那麼地清晰,感覺又不像是個夢。勉强睜開眼,習慣性地轉頭去看右邊的鬧鐘,但鬧鐘不在。每天鬧鐘都會在那裏的,現在卻不見。這時才猛然想起,我並不在家裏,而且也不是睡在床上,我躺在地上。
昨天夜裏十點多我回家,搭紅磡到屯門的列車,在美孚轉車,地鐵經過荃灣西、錦上路,這兩個站總是讓人感到長得走不完,下一站就是我的站了,是個很多人下的站。大家都顯得很疲倦,坐在我對面的一個小男孩早就睡着了,他媽媽搖著他的肩膀,叫他起來。小孩揉著睡眼,很不情願,給媽媽牽著手,皺著眉頭拖著脚走向車門。我站起來,跟在他們後面。
車廂門打開,一踏上月台,下層傳來一片尖叫聲,還聽到有人大叫:不要下來!大家面面相覷,但仍是如常地步向扶手梯或樓梯。下到一半時,就被眼前的景象給愣住了,只見平時光亮平坦的大堂地板裂開了一個大洞,洞裏頭爬出大大小小白色的蟲來,越來越多,如一支支行軍大隊,沙沙作響,排山倒海而來。有的已經從地面爬上了牆壁,鑽進了天花板。這時我們都從疲累中驚醒了過來,脚一踏進大堂,快步慌忙走避 。
忽然間,從地底深處傳來轟隆轟隆的巨響,彷彿一列脫軌的火車就要衝駛上來,輾過我們,大堂震動了起來。頃刻,地板上的大洞爭先恐後湧出更大的怪物來,成群結對,一竄出地面,立即一個個站起來,咧著嘴,齜著牙,手持木棍、鐵管、藤條,大喊著朝我們衝過來。他們的頭髮、衣服,褲子沾著蠕動的白蟲,有的嘴上還啣根煙,蟲從他們的嘴角、鼻孔鑽出。
行屍!我們全叫了起來,快跑!
四面八方都是他們,不知往哪跑。他們數目衆多,轉眼間白壓壓的一片,不停叫囂,瘋狂地追著我們。抓到人就亂刀亂棍劈下去,手上握有竹藤的見人就往背上一鞭一鞭抽過去,有的五六個夾攻一個人,一陣拳打脚踢,一看到有人跑來拉走受傷的人,他們瞬即撲咬上來,有人在奔跑中摔倒,就被掐住脖子,按在地上,其他的就過來踢他的頭,踩他的手。大人、小孩的呼救聲、哭叫聲混雜一塊,在大廳中迴響。
慌亂中,我們左閃右躲,情急之下只好往回奔上樓梯,跑回月台,衝進車廂裏。看到我們往上跑,數十行屍也一窩蜂跟著跑過來。偏偏這時車門大開,關不起來,車内甚至傳來車長的廣播,叫乘客都下車。我們全呆住了,入也不是,出也不是,而他們已攻進了車廂。我們本能地用手護著頭,捲縮起身子,緊緊靠在一起。父母雙手摟抱住孩子,强壯的人主動站在外圍,圈起看來體弱的人在内。此刻我們什麽都沒有,只有肉身。千鈞一髮之際,我們這群本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知不覺中意外連成一體,形成了一道肉牆,無路可逃,只有以彼此相貼的身軀抵擋。我們之中有的人被打到,有的被揍得眼鏡飛脫,更多的是因爲別人替我們挨了棍,保護了我們,而僥倖地身無損傷。
無論如何我們得趕快離開車廂,咬緊牙,我們趴低身子,彎著腰, 快速扶起身邊受傷的人,在亂棒中半跑半爬,跌跌撞撞地逃出車廂、月台,再急急奔下樓梯,返回大堂。地板上一片狼藉,散落的鞋子、斷成兩截的木棍、破碎的玻璃染著血。而迎面又湧來一大群,擋住我們的去路。幸虧幾個少年機敏地拔出車站裏的滅火筒,拉起水管對準他們直噴過去。水霧噴得他們倒退了幾十呎,拉開了與我們的距離,使我們暫時得以脫身,分頭逃去。
這時我瞥見剛才車裏坐我對面的小男孩,現在是他領著媽媽往前跑,還勇敢地抬頭對她說:媽媽,不用怕!警察馬上就來了!我們奔出到地鐵站外頭,果然,一排警察就出現在我們面前,每人身前架著長長的盾牌。我們慢下脚步,方才吁了一口氣。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讓我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因爲眼前的警察居然舉起槍來對著我們。怎麽一回事?好像一下子被人推進一個無底的惡夢深淵,我們掙扎著醒過來。直到聽見他們一聲呼喝,手上舞動著警棍,我們才回過神來,撒腿就跑。背後槍聲大作,追趕著我們。我們跑至行人天橋邊,猶豫著該不該跑上去的時候,天橋上一陣騷動,仰頭一看,只見烏壓壓的一群武裝狙擊手,擺起陣勢,瞄準著橋下的我們,好像我們是獵物一般。
身旁有人大喊:避開大馬路!我們一面跑,一面迅速左右張望,看到小巷就鑽進去。就在我轉身之際,一隻行屍不知從何處冒出來,自後扯住我背包的肩帶,我的身體往後一仰,差點摔倒。我拼命站穩住,舉起雨傘回擊,使勁猛戳過去,再踹出一脚把他踢倒。趁著他未站起的空隙,黑暗中我狂奔。
混亂中我跑進了右邊的一條小街。定睛一看,是我熟識的一條街。平時我從家裏走去大橋街市和同益街市,經常會順路轉進來,因爲這條街上開有一家麵包店,有我喜歡吃的蛋撻,12元有3個。它是一間小小的店鋪,夾在也是小小的五金店和雜貨店之間。深夜時分,它的鐵閘緊閉。這時我突然荒謬地想道:如果能進去多好!於是,很自然地,好像平日在逛街,同時又好像在夢遊,我繞進它後面的小巷,摸索到它的後門。而明知不可能,我還是把門向前推一推試試看,就像我在很多電影裏所看到的橋段。哪知,門竟然就這樣開了。
我走了進去,裏面一團漆黑,手機的燈光幫我找到了電燈開關。先是看到一個小倉庫,然後厨房、洗手間,再來就是小鋪最前方,擺列麵包、餅乾、蛋糕的櫥窗店面了。一見到這個熟悉的小廳,我的眼淚簌地流出,感覺像是與一個失散多年的老朋友意外重逢。
我把背包卸下放在地上,去了洗手間,用肥皂洗了手、洗了臉,脫下濕透的T恤,順便在洗手盆裏也洗了洗。接著到前面的小廳,靠著牆在地上坐下來,這時才感到筋疲力盡。我閉上眼睛,做深呼吸,慢慢地讓繃緊了一天的肌肉鬆弛下來。今晚我是回不去屏山的家了,但是,坐在這裏,我覺得溫暖和安全,心裏滿懷感激。
這條平時熙熙攘攘的街,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福康街。一直以來,我喜歡它的名字。與這小城的很多其他街名一樣,聽來明亮健康充滿祝福,譬如泰祥街、安寧路、安樂路、康樂路、朗日街……好像一個人悠閒安坐樹下,帶著他的烏龜,一起享受著暖和的陽光,而不遠處於街的另一端,是忙著營生的舖頭、路上擺檔的小販,人來人往,好不熱鬧。從來也沒有想過,這個生機盎然的小城,這晚突然彷彿整個地表翻轉了一圈,再現身時,變成了行屍埋伏突襲、追殺居民的戰場。而前一刻槍聲不絕,這一刻又靜寂得詭異。一切都開始顯得虛幻起來,時間和空間莫名地經歷了一場異變。頓時,周圍的世界變得界線模糊,任何事物似乎都可重疊合一,也可錯置互換起來。我不禁懷疑:這個我現在身處的一角真的存在嗎?究竟哪個部分是真實?哪個部分是夢魘?或者一切都是,也都不是?
但是,有一件事確實是發生了。很明顯地,他們在演化中。過去他們只能做獸般的低吼,搖搖晃晃、披頭散髪。只要轟掉他們的腦袋,他們即刻應聲倒地。如今他們逐漸刀槍不入,棒棍鎅刀除外,還有源源不絕的武器供應,軍火炮彈更是不斷更新升級。催淚彈、胡椒球彈、布袋彈、海綿彈、橡膠彈;衝鋒槍、霰彈槍;裝甲車、水炮車;防毒面具、防火面罩、化學毒氣 。他們蠢蠢欲動,迫不及待玩一場又一場的殺人遊戲。要躲避他們的攻擊或消滅他們,越來越困難。
然而,我們也在演化中。沒有槍,沒有炮,我們比以往更努力地鍛煉我們的肌肉,我們的想像力如一場颱風過後,小溪暴漲成大河,跳躍奔騰,濺起一層又一層的浪花。而在短短的時間裏,我們必須加速學習,以强化自衛能力。有人這樣說,如人工智能般,我們最終會進化成一嶄新的變異人種,能自動調整進階、自我完善。也有人說,我們隨機應變,靈活潛行,如水。
而我所知道的是,我們無所不在。我們是烏合之衆,散佈在各個角落。他們不認得我們,而我們認得他們,特別是那些已演化成有形有體高官人形的,我們知道他們每個的名字。每天我們在電視上看到他們的臉,聽到他們的聲音,甚至在他們開口前,我們已經知道他們要說什麽。
比方說那個穿旗袍的,無人不知曉最擅長背台詞。她的辦公桌上堆滿一疊疊的劇本,不管是什麽劇情,她的台詞來來去去總是那幾句。但她演得可認真,必是一字一句,口齒清晰,唸得字正腔圓,一點不含糊。有幾次,劇本要求她語帶哽咽,淚在眼眶裏打轉,她也能照做,可惜演技拙劣,把苦旦演成了丑角。而空暇時候,她則喜坐密閉的冷氣房裏,鑽研權術。她一向自恃聰穎,爲了不辜負一身本領 ,挖空心思,不時給她那個神秘的主子獻計,可惜道行不夠,不是弄巧成拙,就是引出滔天巨禍。可是即使如此,她仍然能夠像沒有事發生一樣,面不改色,鏡頭前眼目流盼,十分精明的模樣。她是不知道的,在我們的世界裏,那就是愚蠢的意思。
至於那個裹著筆挺的軍服,内穿雪白襯衫,衣上扣有數顆軍星的肩章,頭戴一頂鑲著銀葉及國徽的,也是一樣。一臉傲慢與凶殘,卻又同時顯得癡呆。做起事來只有一套招數,每有人求助,即拉下警閘,並下令從窗口放出嗆鼻的烟霧驅趕,然後一溜烟閃走消失。若有人不滿而抗議,立即逮捕,箍頸扣喉,鎖上手銬,控以襲警暴徒的罪名,再召開記者會。他的台詞簡單,表情也要求不多,不過就是演一個判官角色,强力譴責再譴責,以正視聽,維護法治。
這一班行屍個個都冠有堂皇耀目的名稱:行政長官、警務處處長、警務處副處長、保安局局長、律政司司長……他們披戴一身閃亮的盔甲,威風凜凜。但是,一走起路來,就散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來。
於是,他們洩露了一個秘密,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盔甲下面根本沒有人。
如果把他們每一個都放在X光底下照照看,或用超聲波掃掃描,就可以清楚看見,盔甲裏面是一團團的腐肉,上面穿梭著成千上萬白森森的蛆蟲。蛆蟲長著一口毒牙,隨著血液流動,沒有不能到達的部位。在長期的滋養下,被養得肥肥胖胖,它們吃掉他們的内臟、他們的心、他們的肺,吸噬他們的血,吮乾他們的腦髓。而他們的脊骨也早已被蛆蟲的劇毒所溶蝕,變成黏糊糊的一堆不知是什麽東西,好像污水渠裏漂浮的渾濁爛物,冒著泡,泡在膨脹,漲到一個個爆破,濺滿了盔甲内部。盔甲已被腐壞腫脹的内裏逐漸穿透,即將迸裂。
我躺著傾聽外面的動靜。偶而傳來警笛聲,逐漸接近,然後呼嘯而過而遠去。不知他們是正要開往某處去營救某人,還是去某處與其他行屍會合,舉辦一場慶功宴?恍恍惚惚中,我胡亂想著,漸漸地睡去。
天終於亮了。我轉頭去看右邊的鬧鐘,但鬧鐘不在那裏。這時才想起,我不在家裏。
我在小廳的地板上做了幾分鐘的拉筋,然後去洗手間洗了臉,穿上昨晚洗的,半乾半溼的T恤。拿起背包,把裏面的東西檢查一遍,有口罩、護眼鏡、頭盔、綳帶、消腫藥膏、雨傘、毛巾、蘇打餅乾,水,這些東西現在彷彿都已經變成我身體的一部分了。在櫃抬上我留下了一張字條,謝謝麵包店讓我度過了一個安全的夜晚。簡單護身裝備帶了,暖身運動也做了,可以離開這裏了。我環視了周圍一圈,拎起背包,走了出去。
天上沒有一片雲,除了仍可聞到昨晚留下的硝煙味外,幾乎是一個完美的早晨。今天又會是怎樣的一天?會是我的最後一天嗎?手機上傳來朋友的問候:你好嗎?我抬頭望望晴朗的天空,回訊:很好。出街。我和行屍有個約會。
此刻,如果我正行走於地獄,我將繼續前行。從昨天開始,時間對我來説,已停滯,既沒有前進,也沒有後退。所以,現在的我,有的是時間。地獄裏的時間,要多少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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