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化事件】沐羽、梁莉姿回應「被馴化」爭議: 寫字的人無法被馴服 作品作為面向凝視的答案

報導 | by  沐羽, 梁莉姿 | 2024-10-10

(編按:《文訊》「被馴化了」一語從評審對沐羽與梁莉姿兩位香港寫作者的感嘆而生。兩位寫作者於事件發酵以後各自作出回應,以下為兩位作者回應全文:)

沐羽回應全文

馴化這個詞讓我想到了一回事,跟這次「九○後寫作者藝文考」也有關係。話說在頒獎以前,《文訊》舉辦了一場閉門對談,由三位八○後作家來與我們這些九○後切磋交流。

他們的其中一條問題是這樣的:「文學在一種政治高度關切或互為表裡(或拒絕互為表裡)的狀態,存有何種功用?此外,這樣的功用是否會被輕易收編?」

收編與馴化的強度不一樣,但講的是類似的事。「馴化」是一件從上而下的治理方法,而「被馴化」是一種從下而上的回應。收編雖然沒那麼強烈,但也是從上而下的,而人無時無刻地需要決定自己要倒向或不倒向哪邊。

容我講句公道說話,香港人應該是最難被馴化的人群了,所謂的香港精神,其實就是鑽研馴化和收編的漏洞,然後反過來利用和榨取最大價值的精神。一百六十年來都是這樣:找出空隙,最大利用,這是我們去到哪裡都擁有的固有技能。這我在《痞狗》寫過了。這座城市出來的人群都是桀驁不馴的,這就是made in Hong Kong。

不過文學,與這種鑽空精神有一種細緻的差異。文學與批判哲學靠得近並非沒有道理,尤其是它們強調的,都是一條想要挺直的腰骨,去平視這個世界。所謂的批判精神,一言以蔽之就是「自願不臣服的藝術」,就是「深思熟慮不順從的藝術」。換言之,自願不被馴化的藝術。

在這裡挖深一點我們來到傅柯,他去到現代歷史以前的地方,講述基督教發展了一種牧領的治理方法。之所以是牧領,因為是《聖經》把人當羊看,「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這種馴服的方式生產出各種各樣的治理手段:規則、特殊知識、格言、檢查、招供、儀式。就是在這種大規模的馴化過程裡,一種政治觀念誕生了:每個人都應該被治理,都應該讓自己被治理,從小到老終其一生,都要被治理然後被拯救。

不過文學和批判哲學——當然還有香港精神,雖然方向不一樣——強調的是我不願意被這樣治理;不願意被這些人治理;不願以這樣的原則為名被治理;不願意為這個目的而被治理;不願意被這樣的手段而被治理;不願意為付出這些代價而被治理。以上的治理兩字都可以替換為馴化或者收編。

回到收編,關於八○後與九○後的那場對談。收編是一個中性的詞,而且哪種意識形態也好,經濟模式也好,民主還是獨裁也好,全部都具有收編功能。然而文學就是或站或坐,或蹲或躺,用自己的姿勢深思熟慮,到底自己應該靠近市場還是政府?學院還是圈外?獨自的驕傲還是群體的協作?

文學就是去表達一種自主權,就是要連你相信的東西都保持懷疑警惕。在這樣的前提下,寫字的人是無法被馴服的。這大概是放諸四海皆準的規矩,而在香港的朋友也自然絕不例外,反正這算是我們的固有特技了。而將這種態度萃取過濾組裝構造成文字,賦以節奏與風格,就是文學。只有文學可以馴化我。但我又何曾不在嘗試馴化文學呢。這是我的回應。

梁莉姿回應全文

原想把一切都留給寫作,理直氣壯地說,有甚麼疑問、困惑、看法,就去讀書、寫字——自問是個誠實坦率,對自己尤其殘忍的作者,願以我的字代表我;然而寫作本身就是場域、權力、話語、詮釋,字一旦寫出,就必然被納入、捲進浪潮,不論願意與否。我想我仍血氣方剛,仍不能免俗回應,且不懂迂迴得體,不諳錫身。

關於凝視與印象。

剛來台灣的第一年,不論學校、社區、週遭話語,都在告訴我香港多麼可憐悲情,當中間或滲有誇張極端的傳聞,諸如香港青年已被大量秘密送上大陸槍斃;曾被綁架上大陸的前香港書店店長來校舉辦歷史文化講座,座談會上的提問是想知道店長被抓詳細驚險過程,在大陸坐牢時能否使用網絡,吃穿如何等。(他最後並未回應)

或許更簡單是,不論是那篇側記,抑或學校老師、作家、各地遇上的人,到了現在仍會把「反送中運動」說成「雨傘運動」,不限一次。

我說這些,不是要獵巫,不是要說,看,香港多麼不被理解。這多麼簡單粗暴,二元對立。

我要問的是,要怎樣面對不同意的凝視?

起初極力且不厭其煩,一遍遍解釋、回應、糾正,不是這樣,不是——然後發現,要化解鞏固印象,有時花光力氣仍可能徒勞無功——更艱難的是,當這些印象,如果不是來自落井下石的冷嘲,而是滿腔的善意?

(是的,如果連善意都可能粗暴平面,我們要怎樣對待?)

然後我自問,中學時,也曾把228和美麗島弄混;我有熟讀烏俄、以巴歷史嗎?

我們對世上所有苦難的凝視,都有到細緻至能描摹其凹凸不平,撫觸所有嶙峋紋理的程度嗎?我們的「同情」、「同理」,到底如何才算立體而非平面?

我想要知道,我寫,我寫一本書去描述凝視與被凝視之難,我想描摹更凹凸的輪廓,我想不客氣地挑釁。但如同前述,字一旦寫出,就必然被納入、捲進浪潮,於是諷刺且後設如預言般,書(可能依然)落入憐憫的凝視,所有話語(被)成為一種對立,仍是無從消解與溝通,於是輾轉間,又回歸凝視扁平與否的本身。何其弔詭。

(抱歉寫得理性,面面俱圓,終究不是我的路數,下面就是個人感受了。)

風急浪尖。堤一缺,水就湧來。最讓我痛心的,是明明毋須把留與離打成對立,但不免在紜紜抗辯捍衛之聲中,終究讀到圖窮匕現的誅心,把具名的作者擬成好打好砌的稻草人——「消費運動」、「留下比離開更有勇氣更有智慧」、「成為台灣想要看到的香港人/香港作家」、「代言香港」……

哈哈哈,這樣的凝視何嘗不粗暴平面。

真是多大帽子,消受不起。想我一枚宿居花蓮,連中心台北都摳不上的延畢生,無業無家無居無所歸屬無所憑依,每天睡到夜半會驚醒,問自己下個月、下年會飄泊到哪而失眠到天亮。近年來大家向我許以任何期待、建議、標籤,我疲於辯證,默於書寫——不討喜、不客氣、不合群地寫,我從不代表任何人事,只向自己負責,卻終究兩邊不是人,不免沾了葷氣。

那麼卑微,那麼有力,作品就是我的答案,是我面向凝視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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