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若之女披露家內性侵往事 引發台港文學及出版界廣泛討論(回應整理至2024.07.19)

報導 | by  虛詞編輯部 | 2024-07-25

已故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 的女兒斯金納(Andrea Robin Skinner)於上周在《多倫多星報》(Toronto Star)撰文,根據早前報導,她聲稱在9歲時受到繼父弗雷姆林(Gerald Fremlin)的性侵,生父知曉後沒有任何作為,即使繼父承認性侵罪行後,孟若仍選擇沉默縱容,陪伴丈夫直到終老。斯金納曾在判決後說:「我希望我的故事,成為我母親的故事之一;我想看見任何關於我母親的訪談、傳記或活動,都要因為我的遭遇而苦惱,都要直面我母親選擇保護加害者的事實。」只是因為孟若聲名顯赫,斯金納未曾得到迴響。


孟若素來善寫女性故事,亦於英美文壇地位崇高,因此消息傳出後,文學界反應一片震驚,不少人譴責孟若之外,更呼籲外界抵制其作品,同時亦有大量為孟若辯護的聲音,引發一場作品是否需要經過作家人品的檢驗的爭論,以及引起關於母親角色、性侵、創傷的討論,以下將整理各方反應。


應否因作家人格而放棄閱讀其作品?


孟若擅長探討女性生活中的黑暗現實,其作品常涉及女性各種境遇,如猥褻、暴力、出軌或被出軌、自殺等,同時也深挖女性的痛苦、羞恥及欲望等,因此令人感到諷刺,並質疑她以女兒受傷害的經歷為題材。


不少網友呼籲諾貝爾獎收回獎項,以免間接鼓勵人們漠視兒童性罪行。不過斯金納的姐姐希拉(Sheila Munro)表示,全家人都相信斯金納說出故事十分重要,但她不認為這次事件能撼動孟若的文學成就。「我仍然認為她是非常棒的作家,她獲得諾獎實至名歸。她為文學奉獻一生,毫無保留地展現了驚人天賦和想像力。」


在孟若的出生地溫漢姆(Wingham),設有紀念孟若的公共圖書館(Alice Munro Public Library)和閱讀花園,當地民眾表示震驚,但未至於倒戈。地方縣長吉恩(Jim Ginn)表示,只有在公眾要求下才會考慮撤除這些紀念設施,但他個人不贊同這樣做。而孟若的30年鄰居兼好友史戴夫勒(Verna Steffler)雖然同情女兒斯金納的遭遇,但她表示:「他們(指孟若和丈夫)都已經過世了,我不贊同翻找舊事。」


在華文出版界中,眾多作家都譴責孟若漠視女兒傷害,如香港詩人廖偉棠直斥孟若為「幫兇」,「如果一個作家連自己女兒受的苦都不能共情,我覺得她是不配當作家的。」他亦堅稱在兒童性侵的問題上,「沒有什麼『人性幽微』的灰色地帶」,作家的角色不能用以文過飾非,也不能因為當時安大略省民風保守而作辯。香港文化評論人李薇婷則表示會按照斯金納的意願:「以後若要寫孟若,我便也提及她包庇她的老公佛雪林,以及佛雪林本人的性侵行為。」


有些作家則認為作家人格及其作品掛勾,因此表示抵制或不再閱讀孟若的作品,或否定其作品價值,如香港作家關麗珊曾經認為「看書不必理會作者品格」,但如今表示不會看孟若的作品,因為「她不願保護女兒,只管將女兒的痛苦經歷寫為小說,接受訪問時扮演好母親,還讚賞性罪犯伴侶」,這些作家「是自製和包庇黑暗,謊話連篇、誹謗害人、是非不分……他們才是人性黑暗根源。」


相反,有些作家把作品與人品分開看待,一方面斥責孟若,一方面認同其文學地位,如臺灣作家馬欣反問:「筆與人真的是黏在一起的嗎?就因為人活得卑微卑瑣,所以想抓住那條蜘蛛絲,然而她沒能得救,她還是摔了下來,但她還是寫出了希望,雖然她已不配那個希望。」


不少作家在這立場上表示會繼續閱讀其作品,如香港小說家譚劍以德國音樂家華格納(Richard Wagner)為例,華格納具有民族主義的和反猶主義思枇,其作品亦被部分學者認為是大屠殺的意識形態濫觴,但譚劍表示,「即使他是個人渣,但他的音樂非常動人」,所以「Munro的人格有缺失,但就算討厭她,請繼續讀她的作品。」董啟章在帖文下留言表示認同:「作者道德敗壞,便不應該享受作者的榮光,但作品的光芒不會因此減損。」


台灣「季風帶文化」創辦人、作家林韋地認為閱讀文學是為了理解人性的複雜,但在批判性別議題時,不能忽略性別權力不對等的脈絡:社會往往對女性過於苛刻,而對背後的父權結構問題視而不見。他指出犯罪的是繼父,而孟若的前夫和女兒的生父一早知情,卻一直緘默,也很少人討論他們的倫理責任,「付出代價的卻是孟若的文學遺產。」他再以智利的民族詩人聶魯達為例,他「強姦女傭全世界也還是在讀他的情詩,他的作品也沒有被出版界取消和下架。」


詩人印卡認為文學不是豎立偶像、推倒偶像的把戲,因此提出疑問:「是否無意識地對女性藝術家提出了更高的標準?如果加害者是男性,失望會那麼深嗎?」他同樣以聶魯達為例,他強姦過斯里蘭卡婦女,也拋棄了九歲就夭折的獨生子,當時在智利有抗議指出不應該以他名字命名機場,但被譽為「最廣為人知的西班牙語作家」兼女性主義者伊莎貝爾・阿連德(Isabel Allende)認為,聶魯達的作品仍然具有價值。「就像智利的許多年輕女性主義者一樣,我對聶魯達生活和個性的某方面感到厭惡,但是,我們不能無視他的創作」,「聶魯達是一個有缺陷的人,但他的作品仍然是傑作。」


張亦絢在個人部落格表示,任何情況下對兒童進行性剝削,都是不可忍受的。她重申「文學是要減少人世的痛苦,提高對痛苦的敏感度」,「面對受害能有良知與正義感,本來就比什麼文學作者都高貴、值得尊敬」;而譴責孟若個人的懦弱行為,是因為對人性有正確的想法與作為——良知是一種困難的任務。她直言,並非主張下架孟若的作品,也可以去說孟若對文學有貢獻——但所有這些貢獻都不足以使我們認為她因為懦弱而對某人(女兒)殘酷冷血,是合理的。


台灣出版社木馬文化在社交平台發文,指原定於本月19日舉辦孟若相關講座,但他們希望先將相關討論「留給真實世界中受到傷害的人們」,因此決定取消此場講座,但另有講座討論「母親」議題,亦把斯金納的事件一併討論。最後,木馬文化表示,「我們相信文學的價值在於揭露幽微、矛盾,並給予讀者力量;亦深信對痛苦的同理及惡的辨正,是人性根本。」


母親失格?再問現代母職定義


孟若備受批判,不但因為她是國際享負盛名,諾獎得主作家,也因為她身為母親,卻漠視孩子的痛苦。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彭仁郁,長期關注性侵創傷經驗,她認為斯金納的控訴,「說明著就算是全世界讚譽的桂冠文學家,在日常的道德實踐上,就跟超過百分之九十的家內性侵非直接加害者母親一樣,選擇了安逸,選擇了維繫自己擁有一個丈夫、一個家的幻覺。」


台灣作家平路由此說起個人經歷,她的長輩曾強行猥褻他妻子的姪女,但事後親戚們應對如常,婚姻依舊白頭到老,直到多年後,姪女才提起往事。平路因此問:「艱難而禁忌重重的時代嗎?當年,為維繫大人們的祥和景象,角落裡秘藏著多少不堪?」


斯金納在25歲時,亦即她被侵害16年後,透過信件告訴孟若此事。孟若曾經質問自己小說裡的角色:被繼父性虐後,怎麼不告訴媽媽?然而,當斯金納向她呼救後,孟若的反應先是情緒崩潰,搬出家裡,並感到極度受傷。東吳大學社會系教授張君玫認為斯金納成為了家庭的「祭品」,而最真實但也最悲傷的是,「Alice 感受到的傷似乎聚焦在她自己,她看不見 Andrea 的傷,無論是25歲或9歲的 Andrea,或至少 Andrea 沒有感覺被看見。」對於斯金納而言,「最痛苦的,不是被變態傷害,而是被母親捨棄。」


張君玫續指,孟若把丈夫的戀童癖都視為理想愛情的威脅,她最在乎的並非孩子們是否受到丈夫的傷害。然而,斯金納與母親決裂後,據斯金納的姐姐透露,孟若晚年患上阿茲海默症,偶爾清醒時會思念斯金納,想要彌補關係。


孟若的沉默與縱容,使她不斷被抨擊「母親失格」。平路卻反問母職的意義,母職有無「所謂的理想範本?有沒有統一界定的所謂成功與失敗?對撻伐孟若貪戀歡愉/屈從男人,若單從荒廢母職去說,不免泥沙俱下,摻有許多父權時代的殘留物。」她認為至今「不少人還留著神聖化的想像,包括女人做了母親,就應該無條件放棄自我與犧牲自己。」她引用孟若受贈諾獎時的頒獎詞:「最宏大的事件藏於人心,最沉重的痛苦隱而不言」,猜想孟若的餘生都在自咎。


李薇婷亦提出疑問:「『母親』要做到什麼地步才叫完美?」她認為公眾過於將矛頭指向孟若,「為什麼(斯金納的)自述裡提到那麼多人,包括Andrea 的生父也沒有幫助她,包括佛雪林不斷推卸責任給Andrea、恐嚇只被判兩年緩刑,包括司法制度的片面與不足,都不在公眾聲討的範圍裡?」


我們應如何面對性侵?


李薇婷指出,性侵個案中,侵犯者往往是近親,而且罪案又因為「家庭」的關係而被掩蓋,「這種根深蒂固的思想與權力所鼓勵的侵害行為,究竟什麼時候才能被公眾所認知?」斯金納被無視傷害,卻勇敢提告,張君玫形容她是「一個拒絕被抹殺的孩子」。


向性暴力受害者伸出援手並非易事。受害者需要大量勇氣和支持才能向他人吐露內心秘密並尋求幫助。香港首間性暴力危機支援中心「風雨蘭」指出.受害者可能會感到混亂、徬徨、驚慌.自責。即使懷疑自己是否能從創傷中復原.也要相信自己有康復和抗逆的能力.並肯定自己的價值。而受害者康復的關鍵,往往是支援者的同理心。我們要放下偏見.鼓勵他們表達.告訴他們:「錯不在您!」讓他們逐步克服恐懼,陪伴他們認清現實.重建生活。


孟若與前夫創立的「孟若書店」(Munro's Books)發表聲明,表示心痛,並「無條件支持」斯金納。聲明指出,該書店自2014年起已與孟若家族無關。後來,斯金納與同胞和解,他們感謝書店願意支持她打破沉默,並表示書店的支持是她療癒所需的一部分。


在投書的文末,斯金納提到在弗雷姆林去世、孟若失智後的2014年,多年未見的大姊珍妮(Jenny Munro)主動聯繫了她,並邀請她一同前往童年性侵受害者組織「Gatehouse」釐清過去創傷。這讓斯金納明白,這一切的沉默和疏遠,令所有同胞都受到傷害,修補關係後,便促成了這次的揭露。「至於母親,我從未試圖去修復與她的關係。我不認為自己有義務去修補什麼,更遑論原諒她。我悼念她從我生命中離開,而這也成為我療癒路程中重要的一環。」昔日傷害斯金納的大人都已逝去,現時她是一名正念冥想課程的教師。


(如果您有相同或類似的經歷,請記著,您並不孤單。風雨蘭熱線:2375 5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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