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香港詩人曾詠聰、嚴瀚欽、盧真瑜、胡世雅到日本參與「大久保詩會」,同場還有日本詩人四元康祐和岡本啓,其後在不同文學平台讀到他們在那段日子的詩作。那時,我感覺到,穿插於這場文學盛會之間的日本之旅,令他們「功力大增」,皆因他們約定在那十天裡要「每日一詩」,將所見所聞、所思所感融鑄於詩。果然,今年6月盧真瑜便出版她的首本詩集《入不退地》,且將那段旅程寫下的詩作輯錄於最後一輯「入不退地」。
鄭政恆曾於《入不退地》序言點明「死亡」的主題,而〈陌生——於鴨川〉這首同屬死亡主題的詩,從一隻鴨子在鴨川的死亡,寫到因目睹夜空繁星而顫抖,大概可撥歸為政恆所劃分的「異樣的新生」。不過,要進入這首詩,需要先理解「入不退地」這一兼及詩集名稱與輯名的命名背後的含意。 翻查《佛光大辭典》的解釋:「不退地」即「不退墮於惡趣及二乘地,且所得之證法不退失。」故此,可推測盧真瑜「入」不退地,大概的意思是將自己多年來「證得」的道理,寄寓在詩集的每字每句裡,不再退墮。〈陌生——於鴨川〉這首詩的「陌生」體現於三方面:對鴨川這地方的「陌生」(語言隔閡)、對見證死亡經驗的「陌生」(無獨有偶,同行的曾詠聰和嚴瀚欽都寫到鴨川的死鴨子或死魚)和被自然景象(死鴨子、繁星)震撼的「陌生」。同樣,真瑜從自然風物「證得」對生命的體悟,何嘗不是另一種「陌生」?
從《虛詞》讀到曾詠聰〈川流〉:「一條鴨的浮屍卡在亂石之間,穿去痛苦」(詩作特意註明為2023年7月27日所寫),可證〈陌生——於鴨川〉所寫的「河裏死了一隻鴨子」並非虛景。一隻在鴨川河死去的鴨子何以同時被詩人之眼所注目?
在簡單歸因於「對死亡經驗的陌生」前,我們可從同行的嚴瀚欽〈鴨川〉:「一些受了暑的旅人散居於此」推敲當時他們因暑熱而在鴨川河暫時休憩,盧真瑜也寫到他們「懶洋洋躲了一身樹蔭」。這種「望梅止渴式」的短憩讓詩人們收獲一種「閒散經驗」,他們各自在鴨川感受涼意,偶爾發現的死亡與悠閒的心境碰撞,讓他們感受到死亡的微震撼。例如嚴瀚欽在〈鴨川〉寫到:「一條死去的魚漂浮在/異鄉的水面......」,曾詠聰〈川流〉驗證了這個景象與死鴨子一樣同屬實景:「分神的魚被攫住」、「一尾魚丟失了自己的速亡」。橫斷高瀨川和新高瀨川的鴨川河,就這樣被幾位詩人在偶然之間發現兩樁「命案」。
然而,盧真瑜的詩句不僅「美化」了鴨子的死亡——死亡是自然不過的事,而且還賦予死鴨子一種彷如天使般的光芒:
//河裏死了一隻鴨子
白毛浮起,被水流沖刷得
有著文字的形狀與神聖//
對皈依佛門的盧真瑜來說,死亡在十二因緣中並非終結,而是繼續輪迴,繼續受苦。佛家要達至的是超脫輪迴、離苦得樂,真瑜賦予死鴨子的光芒,或許也能被解讀為一種善意。碰巧,同行的曾詠聰參用老人教孫兒「片石仔」,以「涅槃」、「罣礙」等
佛家語,回應那隻死去的鴨子。
盧真瑜對於各種「陌生」的聚合(尤其是見證死亡的震撼)仍未能適應,因而在情感上只能將感受延後。直至,她看見夜空中的繁星,得到大自然的提示,她才學會用心「感受」顫抖並默默感恩大自然,這種顫抖可解讀為一種敬畏。
//看見天上數千顆眼睛一轉不轉
我才學會深深感受顫抖
並且致謝//
鴨川,讓我想起My little airport〈燕〉:「海燕 就讓日子給我沉澱/京都之夜竟未發現/日後重遊鴨川小店/也許會很懷緬」。或許,某年某月,他們會相約重遊那間鴨川小店(西班牙小酒館),懷緬他們曾經在鴨川寫過這些「生命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