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

小說 | by  佘潁欣 | 2024-08-10

人類在飢荒之年,向神反覆祈求「求祢賞給我們日用的食糧」,直至祂有晚牽來一頭羊說:「我最親愛的人類!你們大家拿去吃吧,我將為你們而犧牲。」人類為神的犧牲感到內疚,進食任何肉類都會自責得嘔吐。他們將所有羊封神,持續幾個世紀,但又逐漸被貪婪的本性推倒,再度吃起肉來⋯⋯


時代的演算法使人類重新認知自己的原罪,但沒有人願意直視千年前的夜,把照見自己內心的鏡子暗埋。於是,人類意識到他們需要過濾邪惡的出口,好讓他們徹底遺忘這段混濁的歷史,自己曾經醜陋的面孔。


全民素食—— 萬物平等,不殺生,只吃素。阿陽為洗罪而絞盡腦汁的計畫,在此時拯救了萬惡的人類。


大氣層披上了一塊碩大的青綠,人們在過往所有的黑暗都能被褪去,是通往極樂世界的簡單捷徑。所有火鍋店、烤肉店、市場裏的扒類都逐漸被淘汰,在人們嫌棄的唾沫中遇溺。


這天,龐大的樹影淹沒了狹窄的小餐桌,覆蓋阿陽豐富的全素早餐。滿滿的生菜包裹着素牛扒,倘佯在青蔥的陰霾下,徐徐被他送進口裏咀嚼。


他一邊用膳,一邊翻看社交平台的素食分享時,眼球立刻抓緊了網上正流傳的一段影片,是四位中年男性在地下餐廳豪吃山羊肉火鍋放題,其中更包括曾經參與素食行動的高層政府官員。有消息指出,餐廳已私下在暗巷重新營運了數月,甚至有著名的網絡素食紅人都前來一試。


原來,當中出現了自私的叛徒,用一層纖薄的紗布,蓋上一團純潔的火苗,打算鑿破人類逐步構建的善良願景。


頓時,阿陽的呼吸像捆了死結的鐵絲在互相拉鋸,畫面上的裊裊白煙轉由他的怒氣蒸發—— 畢竟他作為全民素食的提倡者,使命感定會在不安的裂縫中噴發。


全民素食才剛維持了一段時間,怎能迅速被打破?一眾正邁向善良的市民,當然不甘心前功盡棄,害怕重新披上自私的皮囊,紛紛在評論區怒斥此番行為失當:「山羊那麼溫馴,怎麼可以吃山羊?」、「自私自利的無恥之徒,竟然剝奪這麼弱小的生命!」、「實在是對人類大失所望⋯⋯」。阿陽緊鎖眉頭,他深信人類的慾望是罪惡的根源,他將那些醜陋的面孔碎化成白布上的塵,奮力撣走,在留言中寫道:「人類並不比動物優越,所有物種都應是平等的,我們要為可憐的山羊討回公道!」


素食小姐讚好你的留言、環保小先鋒讚好你的留言、我愛地球3000讚好你的留言、善良小天使讚好你的留言、自由平等2046讚好你的留言⋯⋯ 民憤日益高漲,人們陸續組織遊行示威活動,發起多項聯署,強烈要求當局立法禁止進食動物,禁止售賣任何動物食品,將山羊列入為受保護動物,並懲治相關人士。


山羊山羊山羊山羊山羊山羊,山羊的影子遍佈城市各處。


人們開始成立山羊權利關注組,製作並派發保護山羊的宣傳單張,更有人帶着一群山羊參與遊行。山羊在紅燈時停下來磨蹄,被稱讚比人更守規;山羊緩慢地啃咬人類提供的草糧,被稱讚比人更有禮貌;山羊好奇地看着跌倒的老人,被稱讚比人更善良;山羊的存在已經逐漸化作城中氧氣,滲入人們的意識。然而,政府對羊群仍視而不見,訴求不受理。


保護山羊!保護山羊!保護山羊!


由阿陽帶領的激進派甚至組織山羊教派,把山羊當作神明供奉,設置祭壇,撰寫經文,列出規條,絕食抗議,抵制慾望—— 成員們閉眼跪坐在兩頭莊嚴的山羊面前,燭光像幻影般盤旋在牆壁,吐出了赤紅的一片草原,籠罩着那些嫩綠的製品和萎縮的影子,而山羊幾乎要溫馴有禮地吞噬眼前的一切。


「喂,阿陽,真的要搞到這麼大?撐得到嗎?」一名成員把手搭在阿陽的肩上,語調遲疑地問道。阿陽保持眼閉,沉默半晌後,回應:「要爭取什麼的話,就必然要犧牲什麼,這個道理你我和敵人都明瞭。」他無奈地收手,其他打算行動的人亦在聽過回應後放回,將手擺回倒三角的羊頭狀 。時間的概念在房裏被誦文聲輾平,經文蛻變成蒼蠅在裏頭紛飛,眾人用肚子為祭壇打鼓振興。


咕——


山羊教派的絕食行動喚起了更多關注,城鎮裏的人都紛紛在網上打卡參與,亦有人作聲援支持。政府部門開始就事件作出跟進,設法鎮壓民眾。


鳴叫呈直線穿過阿陽的耳朵,吶喊變得模糊,他只聽到自己內心對無慾的渴求在翻湧—— 他預見了成功的抗議,頭頂光環,宣告自己為絕對平等所作的巨大犧牲,成為廣大人類的救贖者。


為此,他向山羊神誠心祈禱。


山羊已融入市區一段日子,享受着眾人的愛戴。牠們每天都在眾目睽睽下交歡,吃過人類提供的高級草糧後便入睡,彷彿在這座城裏他們是貴族,人類只是他們的奴隸。


「山羊神,請問你今天想吃水果還是草糧呢?」山羊掃視兩樣食物,提腿指向草糧的方向,輕輕向人點頭,人們便繼續稱讚山羊,服侍山羊。牠們開始對食物有要求,對生活待遇有要求,對思考亦有進一步的要求,甚至有人研究起山羊語言,試圖理解他們的想法,編寫成不同書籍流傳下來。


嗶嗶—— 願牠們的旨意奉行在人間。


城區的所有馬路都被大量的人類和山羊填滿,政府大樓前堆滿大量沾有山羊唾沬的草堆和不完整的水果,更有失控的山羊衝向玻璃窗,劃出一個渾圓的洞口,裏頭的員工臉色被山羊蒼白,嚇得聲音撕裂地大呼:「天啊!饒命啊!」嘲笑聲瞬間填滿街道,人類津津有味地觀賞着由自己出演的喜劇,連忙吹捧山羊神的抗議行動:「哈哈,快看,山羊神也怒了!」


大批警察開始對群眾發出警告,立令他們散去,否則會作武力行動。人們的火種並沒被恐嚇所熄滅,他們都深信城市只需一把正義的聲音,那足以撼動邪惡的力量。警笛、示威口號和山羊叫,演奏出令人緊張的交響樂,刺鼻的煙霧瀰漫,橡膠子彈是流星雨,擊中一頭山羊的頭部,使人們的憤怒燃燒到頂點,那些血漿像溶岩般在他們心裏噴發。


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黑暗的!


自從城裏出現一頭山羊的慘死,人們用哀痛編織出綿密的咀咒,為生以為人這件事蒙羞,許願變成溫馴善良的山羊。他們為那死去的山羊設墓碑,開靈車在馬路上遊行,路過的途人皆跪地痛哭,送上白菊和草糧,求山羊赦免人類的罪惡。領車人沿途灑下白色花瓣,唱着低沉的哀歌,花瓣飄落人們的頭上,又飄落街道,又在空中緩緩飄蕩,好像釀製出了一場死寂的暴雪。


阿陽慰問起各成員的身體狀況,加以鼓勵和關心,期望與同伴打好這場正義之戰。他看見純白的花瓣在飛舞,像天使降落時遺下的羊毛,堅定地認為是山羊神聽到他的禱告後感動得顯靈。


警笛再次鳴叫,警察喝令遊人離去,暗示並不想傷害任何人,只是想社會回復安寧。眾人發出咄聲淹沒讓步的警察,再次催促政府回應民意,還以山羊公道。高層透過傳聲器向警察們發號施令:「政府明確拒絕請願,立令將所有違規人士嚴懲,請以任何方式拘捕暴徒!」警察試圖制服市民,用警棍擊打他們的大腿,但他們已經不懼怕法律,不在乎治安地反抗。山羊們安靜地觀看困在牢籠裏的人類,瘋癲地表演自相殘殺,如同在欣賞一齣武打電影。


哭泣、尖叫、怨罵、鳴笛、警棍、煙霧、子彈⋯⋯


嘈雜的聲音攪拌成風暴,山羊們驚慌地掙脫繩子,試圖遠離危險。阿陽使勁地一邊抵抗警察的拘捕,一邊拉扯想要逃跑的山羊。絕食多天的他感覺自己蒸發成雲,控制他天秤的思覺逐漸失衡,鮮豔的血花便在純白羊毛上綻放了—— 山羊匆忙奔跑,用力地將角刺進一名警察的腹部,使其頓時倒臥在馬路上。


人群投契地屏息凝看,凝看那肚皮上洶湧的血紅,慢慢被轉移到救護車。阿陽慌張地掩口,瞠目地接受着自己砌出來的罪,黏稠的汗珠彷彿分解成泥巴,爬滿了他全身,侵蝕着他的思緒。


殺人了。人死了。


然而,在他身邊的市民開始歡呼起來,接連稱讚他「英勇」的抗議行動:「師兄幹得好!這些邪惡又自私的人都該死!山羊神顯靈,懲治罪人了!」他被激昂的人們高舉拋到半空,倉促地被戴上了皇冠,終於又重新笑起來,謙虛地承認自己為羊除害的功德。


不要讓我們陷於誘惑,但救我們免於凶惡。


甫回教會,阿陽的耳朵突然封閉,視線呈波紋狀扭曲,感覺徹底變成了一塊懸浮的雲朵。他定睛一看,發現雙手逐漸長出綠葉。他連忙用手拔除突兀的生長,但越去拔除它們,蔓延的速度就越快。他絕望地任由濕漉的嫩葉像巨影般纏捲,包覆全身,鯨吞自己,再成為自己。


站在祭壇前的山羊凝看眼前的食物,雙眸像變成黑洞般預告着毀滅。牠緩慢地張開口來啃咬他,臊臭的口水黏糊阿陽的衣服,分解一切微小的纖維,分解他的存在,貪婪地吞食着他一片又一片的葉片,豔紅的葉綠素一口又一口地被吸吮—— 阿陽榮幸地被當作山羊神觀影的配菜。


求牠寬恕我們的罪過。


阿陽猛然抬頭,眼前的山羊呆滯地俯瞰他,耳邊的咀嚼徘徊不停,腥臭的血水在房裏縈繞。他應聲望向房的右角,發現教友們在圍圈,用手扒着一坨坨新鮮的血肉,唇邊蘸着赤紅的汁液,整房只剩下一頭山羊。不,或許不。一剎那,他無法確認肉種—— 他好像看見了自己,看見了人類,又好像看見了山羊。


這次,神沒有再過來,祂靜靜地凝看祂最親愛的人類,滑稽地曲解他的溫柔。


龐大的樹影淹沒了狹窄的小餐桌,覆蓋阿羊豐富的人肉早餐。滿滿的人皮包裹着人肉扒,倘佯在青蔥的陰霾下,徐徐被牠送進口裏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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