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蘿包
——記骨關節炎病人〉
◎逍遙
你的膝蓋不知為何
種在床上
痛楚落地便碎成玻璃的後代
躺回床上你一一領養
眉皺成手術刀
你也不清楚麵粉糰怎麼
卸掉所有搓揉,從焗爐把你的膝蓋
推進病房發酵
硬化的呻吟和二氧化碳
有同樣的聲母
電視流著發炎的雜音,邀請你的哀鳴
混成同一塊痂
你啃過蘋果,便在眾醫學生前
歸為病的果核
白袍便是擁擠的果肉
醫學生們以勁指勘探
膝蓋骨坍塌如餅皮
再按下去,摸到了
骨刺是簷篷下的街童
頂撞我們,在丟棄軟骨中暴長
翻開病歷,X光的濃煙裡
站滿稜角和一雙漂白的腳骨
我指頭抹一抹
竟抹出了麵粉
〈記一位大腸癌病人〉
◎逍遙
流質的早上,又一張床被自動門吞進來
病床遍佈走廊,由昨晚起便消化不良
進來前他已經換好了病人服
上面的條紋恰似壞掉的螢幕
這裡連陽光也是最高科技的
皮膚變成陸地的他正等待插秧
吊起的生理鹽水,他視之為
一盞孔明燈,每日都被插著管子
醫生也告訴他身體裡哪根管有病症
他認定管子就是神明
其實床也是神明。它不用記住病人編號
反正疲勞都是人形的
飯餐是唯一準時抵達的生命體
他拉起糊飯似的笑容,禱告
不知何時一顆隕石墜落於他
他在自己的腹部迷路,遍尋不果
醫生把專屬他的聖經翻了又翻才敢與他告解
他解釋道:這所教堂冷氣過盛
禱文也會發展遲緩
護士給他換了一包液體
他肯定那不是生理鹽水。除了飯餐
他被派發一袋袋種子,品種不明
吃下去,手腳背顯現了根,指甲成為花瓣
現在探訪他的還有放射線
照亮體內每個破綻
靈魂是疲軟的腸,失語的時候
儀器自動當選為代言人
手上的針孔,他從裡面挖掘光
聽診器在他身上爬行、輕咬,他也不怕
電視機播著理想,靜音了他也會看
他從不擔心跌倒。在這裡跌倒
便會像氧氣瓶被扶起
他只擔心有一天
病房也練成嘔吐
〈我在天上的父〉
◎陳新宇
1
我在天上的父你將
不知道我已經
開始為你寫詩以及
我向你的母提前報喪
我說我要來你將死去的地方
那裡的天空是紅褐的雲的堆疊
像是傷口上的痂的顏色
痊癒以後粉紅色的嫩肉
飛機上看出去是這樣的風景
漆黑的傷痛的土地在薄暮時折射到天空
我在天與地中間看見某條暗紅的
線能通往你的疾病就像
那條插在胸口的輸液管把
用六百元買回來的血液輸進你無法造血的
焦黑身體在治療之後
2
親愛的父你知道嗎
火在燒,先於文字
天上的火在燒,先於我文字的記載
我們將在火焰中穿行
在你化為灰後的未來
你會在詩中活著
然後我會帶你回家
〈痛症〉
◎梁一丁
在威爾斯親王醫院
內科大堂,坐滿了人
覆診的人
等叫名的人
一起,坐在藍色的膠凳上
一起,坐在波濤上
底下,我們這排膠凳被拴在一起
被一條串通好的鐵
──串好的歷史
以至於
坐姿不能東倒西歪
倒下不能輕於鴻毛
洪流裡
我的祖先,
到底是跳水還是放火?
還是
給赤壁一支借來的箭
其實
都無關緊要
他無聲無息變回這件間條病服
一代人一代人的輪迴,在上面縱橫交錯
都無關緊要
我不想褲襠裡漏出鐵質和血
玷污了丞相的祠堂
醫生醫生,什麼時候喊我的名字
醫生醫生,為什麼我們不在一條凳上?
東風東風,我們何時赴死。
吵鬧的電視
只有一個沉默的廣播喇叭,痛苦的病人
沉默的小喇叭
醫生醫生,
我們是一群痛苦的海水
在船下
不枯不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