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瞇的眼縫中,隱約看到室友阿敏替我翻找背包。有帶藥嗎?在背包前方的小袋。看不見。我也看不見。一陣忙亂,銀包、充電線、外套散落。水!拿去。在這,手心。我想也不想,拋進口中,大喝幾口水。總算跟阿敏擔憂的眼神對上。我說,還要到醫院去。
再次見到阿敏時,已準備出院,一如往常。雖然我單眼皮,眼睛卻很大。才沒有!你的眼睛很細。阿敏總愛用拇指和食指比劃。我承認她的比我漂亮,皮膚也很細膩。明明都叫阿敏,只有我名乎其實。
姑娘講解藥效後,阿敏輕彈我的額頭。幸好這次只在眼睛,也退得快,萬一在喉嚨就嚴重得多。這副身體,二十年來沒讓我好過,手臂、肚皮、跨下,全都可能是新一輪目標。不過最常過敏的還是眼睛,一旦腫起來就甚麼都看不見。
阿敏介紹道,有個中醫很厲害,濕疹、皮膚炎、各式各樣的疹子都能醫。我始終認為中醫淨說精氣神,和甚麼看不見的風,沒有根據。可是西醫看了這麼多年,又有用嗎?醫好了誰管甚麼根據!手裡多了一張卡片,不陌生,家裡早有幾張。
眼看身體狀態不錯,早上無聊,我預約了看診,即日就能見。地址是位於鬧市舊樓的樓上舖。阿敏沒空。
升降機門打開,通紅肉塊走過身旁,疑惑地打量著我。我定睛一看才知那是個人,外露的皮膚由臉到手掌沒有一片完好。尊重。我告訴自己移開視線,醫師門牌就在頭頂。
要進去嗎?肉塊還拉著門,我連忙點頭,不敢和它對視,邊進門邊偷看它的手臂,暗自感謝神。恐怕連耶穌的穿窿手也比肉塊舒服。阿彌陀佛,神呀,對不起,阿門。順手關門。
店舖不大,窗口掛上厚重的遮光窗簾,可能有些病人不能被陽光曬到。執藥姑娘頭也不抬便叫我坐下。你好我是......高小姐,很快到你,等一下。
姑娘戴口罩,看不清臉。乍看手忙腳亂,以為她找不到藥材,其實是動作太快,捕捉不到身影。也可能是空氣不流通,我頭開始暈,注意力難以集中。中醫果然不靠譜。
到你了。姑娘對空氣叫喊,店裡沒有半點聲響。到你了!我嗎?姑娘仍舊忙著執藥。
終於見到醫師,約莫四十來歲的男人,矮小瘦削,同樣戴口罩,套著外科手套。一旁放有用過的銀針。我來調理身子,絕口不提過敏。要是他真材實料,該能看出我的毛病吧。看他望聞問切能否發現我的意圖。
我伸出右手讓他把脈。他二話不說,沿著我前臂靜脈用力刮劃一下,皮膚當即像一條蚯蚓紅腫起來。他嚴厲地瞪著我,牢牢抓實我右手臂。蚯蚓自我繁殖,一變二,二變四。醫師抓起最近的三寸銀針,貫穿我手臂。蚯蚓被釘住,尾巴相接,頭繼續延伸,呈卍字擴散。不能碰。痕癢隨即滲入神經。不能抓。刺激電波不斷發向大腦,在皮下爬過腋下、鎖骨,吸吮頸動脈。
一瞬間的工夫,不癢了,蚯蚓消失,手臂完好。醫師拍拍我的手,著我收回。為釋除疑慮,他自言自語地講解:高敏不是病,是體質。有天賦,能感應凡人所未能觸及的。你是高階存在,請讓我卑微地仰慕。
我聽得一頭霧水。好,算你贏,怎麼醫?
姑娘進來放下一根乾草,不像我所知的任何中草藥。噠一聲,草竟自燃,傳來惡臭。姑娘捉起我雙手,往後一扣,逼迫我吸入草煙。只覺體內血液異常澎拜,成群蚯蚓從血管轉出皮膚,裹在腥黃流膿的粘液中,密鋪在我身上。
醫師剝去手套,露出和門口肉塊如出一轍的顏色。然後解開上衣鈕扣,逐件脫掉,最後脫得一絲不掛,血肉模糊。
放開我!
醫師哭得崩潰,念念有詞:你非身體,更非心靈......你非身體,更非心靈......
姑娘也在耳邊大喊,竟是阿敏的聲音:抵住痕癢,醫師是為你好,把你救出身體牢籠......我再無力掙扎,眼皮腫脹,失去畫面——解放你的精神,抵住痕癢......身體各部位混合了針刺、麻痺和發熱的感覺——聽醫師的話,抵住痕癢......你非身體,更非心靈......你非身體,更非心靈......你非身體,更非心靈......
你非身體,更非心靈......你非身體,更非心靈......not the body, not the mind……你非身體,更非心靈......ni el cuerpo, ni la mente……non il corpo, non la mente……你非身體,更非心靈......nicht der körper, nicht der geist……你非身體,更非心靈......ದೇಹವೂ ಅಲ್ಲ, ಮನಸ್ಸೂ ಅಲ್ಲ…… ईशा क्रिया के फायदे क्या हैं? और इसके अनुभव को हमेशा कायम कैसे रखें……你非身體,更非心靈......నేను ఈ శరీరం కాదు, ఈ మనస్సు కాదు
未幾,意識歸位。獨個坐在房裡,正抓撓手臂。讓自己停下,抓撓的感覺沒有消失,皮膚卻不痕癢。身體似乎恢復正常。眼皮還是腫脹,睜不開。嘗試撐出一道縫,絲毫不透光。
治好了。這是強制療法,身體不是你的,是你。軀殼是罪孽深者的枷鎖。現在身體不是你。醫師邊說邊跪下,拿筆在我縫合的眼皮上畫了一雙眼睛。至高無上的存在,請以你的感知,為我們描繪另一維度的光景。
隔著窗簾,窗外陽光明媚。奇怪,明明沒看見,但我知道外面漆黑一片。幾何線條的彩色霓虹在空中漫無目的地飄浮。一條曲線如髮絲纏上我的手臂,化身蚯蚓吸附血肉。赫然爆破,點狀紅斑丘疹群生。不痕癢。
醫師和阿敏逐漸模糊,世界卻變得澄明。我理解了。過敏的是身體。身體不是我的,是我。現在身體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