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時零八分,我步下巴士。今天圍城不帶一絲微風,熱氣從曬乾的地底冒出,走進天一商城,才稍微感覺到空氣流動。
扶手電梯直上二樓,電梯不長,一節一節向上爬升。四周來往穿梭佈滿下班人潮,一波波趕到快餐店買外賣。熱氣蒸騰的食物像一顆小悶球將自己裹在塑料盒子中,而圍城只是另一顆大悶球,人們急著將小悶球提回家,回到大悶球底下築成的家。
一切如常,聚集已久但未破皮的水泡在隱隱鼓脹。
轟隆,行駛中的自動扶手電梯突然停擺,把人愣在那裡。一開始以為零件失誤,我的指尖仍停留在屏幕前,腳步自動跨過一口一口的坑紋梳齒板梯級,企圖漠視這場停頓。組好的語句按下發送後,手機訊號一格一格降低,最終消失至無。
七時十分,訊息晾在那裡:「何況你見的是舊人,更感時光遞變吧。」
無法通達至對話的另一端。我們身處城市的不同角落,此時此刻,我頭頂燈光一盞一盞熄滅,商場步入真正的黑夜,行人腳步開始凌亂。
我快步離開商場,眼前竟蔓延了一片熄滅。紅綠燈、街燈與石屎森林中的萬家燈火,一一融入了夜的背景。圍城熱度繼續膨脹,陷入大片昏暗。光之所在,並肆無忌憚地在馬路上維持它們應有的模樣,巴士與輕鐵成為了唯一。車廂繼續行駛,人潮在暗夜中繼續徘徊,前進或後退,腳步一片凌亂。
隨後埋怨聲四起。人們裹在大悶球底下,繼續發慌。
沒有任何徵兆、提示或警報,完整的塌陷從此成形。有人舉起手機,拍照,或亮燈搖晃。也有人起哄,或者繼續咒罵。那1.5億元設立的緊急警示系統?此刻正安然沉睡。圍城人忽然變成一隻隻棄嬰,被隔絕在世界之外,橋樑忽然倒塌。大停電一定不比伊利沙伯醫院轉為定點醫院治療新冠病人來得重要,所以全港市民不知,也不需要知道,所謂何事。
(這回真的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一下子刷新了失城的定義。不是我們具體地失去什麼,而是一瞬間,不再擁有什麼。
燥熱含在舌尖底,連便利店也不再營業。我想起自己剛下班,熬了一小時車程回來,近在咫尺的家樓下。那些疏疏落落流連在街頭、公園和車站附近的人影,像無頭蒼蠅似的,並且與我一同握著手中像死魚一樣的儀器,愣住,站著張望。無人知曉下一秒,或下下一秒會發生何事。眼前的男子說:「怎麼,要打仗了嗎?」「完全零訊號。是什麼情況?」途人回應。「對呀,電話打不通。」我說。看更忙著用熒光綠的佈板攔起樓梯,大聲插嘴:「大家不要搭電梯了!很容易出事的。」「不只是電梯與樓梯的問題。」「對,是完全失去訊號。」「回家也沒用。」看更再度大聲插嘴:「可能快慶祝回歸,暴徒要搞事!」「也不至於有能力斷掉通訊?」「對呀。」男子無奈附和。
忽然聽見有一男子大聲斥責看更:「他媽的,開消防電梯呀,我要怎麼回家?」他背著一個黑色大背包,體型瘦削但聲線強悍,響徹大堂。
七時十八分,圍城的熱度彷彿從地底冒起。消防車穿破悶熱的馬路駛向目的地。困「車立」的。Panic的。頭暈的。種種種種。忽然一沒戴口罩的中年婦女氣喘吁吁從梯間冒出,大聲質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飯煮著,電就沒了。菜還是生的。讓人怎麼辦!?」「對呀,我幾十年來在香港也沒遇過這種景象!」尖銳憤怒聲此起彼落。「不是只有我們這條屋邨停電吧?」「不是的,你看隔壁嘉湖山莊、天悅邨也黑成一團。」「對對,剛剛我從西鐵站回來,西鐵站的店舖全部停電了。」
沒遇過的不一定不會發生。正如一九九七、二〇一九前,你不曾想過,二〇二二年的香港,充滿了詭異風景。
二、
人人一張嘴,繼續議論紛紛,毛毛躁躁的語言粘附四周。我受不了於是離開大堂,走到公園附近一張咖啡色椅子,坐了下來。
七時二十分,天愈來愈黑了。手中曾經為生活帶來多少牽絆與哀愁的發光體,此刻竟與世界斷裂得一乾二淨。電力一格一格消耗,體力也是。如果近日不是發現脊椎退化,可能我還會像小時候那樣,一口氣爬上去吧。
以前從輕鐵站下車,慢慢地步回自己的家。還沒到時,會從頂層往下數,數向那三十幾樓,熟認的那一扇窗。本以為自有永有,倏忽一下,記認的形狀沒了,糊成一片。黏熱的空氣開始爬進毛孔裡,依然沒有風。
有人焦慮地尋找聯絡不上的家人兒女,有輪椅人士呆坐在樓下徬徨無措,有人好奇站在窗邊搖晃手中發光體。人人都有自己對生活的定義,各有憂愁。
七時四十分,我做了一個決定,動身走到巴士站。訊號像微弱脈搏不時跳動,我撥電話給L。他聽不清楚我講話,斷斷續續的,話筒似乎難以吞下一句完整的話。在兩分鐘內,我告訴他這邊停電了,問他那邊是否正常。他說他在尖沙咀,沒有停電,一切如常。十多分鐘後,969號巴士駛來,明知要繞過天恩、濕地公園、銀座、天水圍公園……歷經一大圈才駛離圍城,但移動車廂使我心安。一開始車廂很靜,人不多,沉默地望出窗外,了解城市突如其來的這場變異。明亮燈光在頭頂掛著,冷風終於趕走一番燥熱。巴士駛過的路,留下一大片茫然未知,沒想到這回當了逃兵。
想起小時候住在外婆家時,偶爾遇上停電。這時,姨媽會點起一根白色蠟燭,我們和外婆圍在蠟燭前吃飯、聊天,姨媽會拿起一把葵扇,向著我的身體扇風。「阿妹不用怕,我們都在這裡陪你。」姨媽說。
巴士繼續在摸黑中前行,直至駛離圍城遠一些的公路,才從陸續恢復的訊號中查證新聞消息:主要供電橋的電纜爆炸,熊熊大火燃燒,橋身彎曲幾近斷裂。電停燈滅,導致三區居民深受影響,合共十六萬戶家庭。如果一戶有三人,影響範圍就接近四十八萬人了。兩年多疫情反覆,也不至於令人陷入這種情景,流離失所的,未知明日的,災難原來也富有一種象徵性。
於是睡公園的被竊去了手機。爬上三十多樓的發現家裡已停水。坐輪椅的到了臨時庇護中心。準備動手術的被轉院再開刀。店舖的冷凍食品只能直接丟棄。壽司飯糰蛋糕冰塊泡芙三文魚通通不能要。隔天清晨去上學的才知道學校停課。但這些情況還不夠極端,所以警報系統不適用於你們這群棄嬰。
三、
晚上九點三十分,我終於來到L跟前,並狼吞虎咽啃著一塊麵包。原來「安好」不易。在剛過去三四個小時裡,我不斷地搭車繞圈,下車、換車,以及徘徊在路上,看著一幕幕陌生場景掠過眼前。
至少有地方可接住你,如同他的一雙手。其他無家可歸或有家歸不得的,仍在暗夜裡徘徊、流浪。
L始終伴我坐著。窗外遠遠一小角維港夜色,那麼靜的飄在海上。
四、
船沉了。
燈也滅了。
我們說起,這場盛大的隱喻也太富象徵性。沒有什麼不能想像。
原來世界不需要炮火。
戰爭不只有一種形狀。末日也是。
(我們不說未來了吧。)
(那明天呢,明天之後,你不再鬆開我的手好嗎。)
六月二十三日
起筆於大停電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