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明和戀人走在節日彩燈下,說若把軟革蝴蝶結反穿,就能變成了羽翼,只是她太重,只能有將飛未飛之勢。他聽得那麽認真,把每個字和她的手抓得那麽緊,仿佛她的語音想要離開地球只能斷尾求生。啊我果真學會了開玩笑或識別玩笑呢,她想,畢竟她很迷你,是輕輕的,世界是輕輕的,是屬於藍莓蛋糕外送,粉紅包裝紙和昂貴蝴蝶結的,是輕生的輕。
他眉毛撇出去試圖確認過的,確也是輕輕的泡泡。此後不知入鄉隨俗或是有一種天生的慈愛,他永遠對思明講禮貌又溫柔的祈使句。可以幫我把餐巾紙遞過來嗎?有做好準備出門嗎?請字永永遠遠,放在句末,聽到之前卻有一種末日消息砸下來的不確定感,感覺非常反高潮。
第一次聽到時,思明覺得自己好矜貴。過去做拍賣行,戴著手套把珠寶放入展櫃,卻寫要做庫爾德難民小女孩握緊的破布娃娃,棉絮探出來,在哪都掉一點,在哪都帶上。她以為保護是要用這麽多的力,只有被生命碾過,小刀劃破面皮這樣,方為溫潤的、妥帖的對待。第二次聽到時,她想起淘寶賣的玻璃修補劑。也不是膠水,言語和未知的化學液體一般把固體與固體的空隙擠出去,把心和光學缺口填滿,是一種非常高級的假裝。不知道第幾次的時候她恐慌發作,他穿越河流和隧道在午夜把她帶走,把她僵直的手腳擺正,告訴她,我們到家了。
他們辯論一二戰的歷史重要性,他說他家被她殖民,快要變成他們的家。他們在他小時候的公園林深見鹿。他在日記裏連摸到了她介紹的蒼白法蘭絨都要寫。他的頭發隨著年紀漸長色澤亦深,擁抱的時候便匯成涓流。他顛來倒去地叫她安安,思明,安安,思明,他亦教她讀舌頭擺不正的單詞,地衣,爽脆,千層面。他的手跡歪斜得像希臘語。他半耍賴地要她學波斯語,而她只記得波斯語的壞也是英語的壞。他也學她苦心經營的暗語,「お疲れ様でした(你辛苦了)」,以及啤酒炸雞和初雪的神話。他在三樓開視頻會時,悄悄給她寫短信,下雪的天氣預報連著三個感嘆號。她噸噸赤腳跑出門外,比冷空氣下沈得更快。腳種在地上,頭向後拗去,空中像有巨型蝴蝶抖落粉末,比撒鹽空中差可擬來的更密不透風。他說,我沒有見到紐約的雪,這就是初雪。她笨,一定要嬌蠻地戳破,問是不是作弊也要抓一個永遠在一起的祝福。他只是笑,眼睛裏掉落曾可同義替換的可憐/可愛。
冬天如開錯了方子的藥膏趴在她身上前,她自信那是可愛。病面前她並非侍從,是麾下起義的戰士,勢要殺得片甲不留。天色向晚的時候愈早,她暗自揣測那是可憐,是永久寄生在生命裏的病,是病毒在北極沈冰中蘇醒。可是她太幸福了,最容易自滿的時候,是少了一分診斷的勇氣的明察。畢竟這意味著抽身或傷害,他是最稀罕的精美之人,可以做不世出的天才,被毀去選擇支的一個人就夠了。她開始跳Q train的雄辯,講不是怕痛,講終於了解為什麽大家喜歡在日本跳鐵軌。也怕自己的骨血滋養一場新的鼠疫,而這世界不需要更多的傳染病了。
是昨日,他下班時天早就成了磁青色,露似真珠月似弓。終於能和少女漫畫一樣在電話這頭大聲說「在最高的聖誕樹這裏見面哦」。她挾持他遊進他最憎的公共交通,側身看著他的睫,色澤和弧度都像彩虹下的金毛犬翹尾。她重重布下的炸彈並不能成功劫機,他只是看著她,神情如她講述不慎用過期花生餵松鼠一般慈愛。他說是精神病卻是情緒化的,是情緒化所以愛得豐沛的。修辭漸次下馬,她在他的眼裏重新發明自己的容貌。
還記得自己怯生生地張口請求一起過中秋節的樣子;他斂著眼睛,一句幾近腥膩的「我愛你」飛出的樣子。那時不知是神性的至福的開始(她踐行過窄門的道理),只俗氣地想,團團圓圓,永以為好,好事成雙。
我和他和在我身上寄生的痛苦,原來那時就團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