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和你親】布幕

散文 | by  陳俊熹 | 2021-09-23

我活於一座孤獨的山城。我用布幕遮蔽睡床,温和地把自己隔絕於家以外, 用一張似薄實厚的幕、隔絕同源的血,讓彼此用沉默築成最牢固的圍牆。這整齊得出奇的睡床,床頭櫃中有一雙鞋,一些乾糧,床尾放著背囊。這是 一張隔絕家以外的床。


總有些時候,會有徐徐涼風吹過這由布幕和牆壁組成的牢房。讓我隨心縱横於寬街窄巷,如風,在漂泊中安放好自己。


有這麼一件小事,由一連串意料之内的必然所構成,就如列車會使到終點一樣必然且可預知。那時我疲憊地緊依著玻璃冰冷,最大的安慰是被廣播告知我已到了柯士甸站,看一看手機,不過二十分鐘的距離,我卻似已惶恐了一生的份量,不幸的是我離目的地尚有七個站。出門前母親半警告地叮囑我不要胡作非為,我知她會如此的說,我知我還是會,於是我必須保持秘密,我知我的苦衷是費盡唇舌也說不清的——我試過,結論是不如不說。忽然剎停的地鐵晃了我的疲意,我停止了淺睡,繼續為不知何時來襲的來電而亂了心律。


我望向車窗外萬家燈火,溫馨的光波穿過車窗而來,不輕恕每個夜歸的人,何況我。我和我所坐列車,回廠或不回廠都同樣,在暗黑的大鐵箱中與不稍動的不可傾訴的長鐵塊遠在咫尺,還不如行駛,不停站地駛,反正同樣是疲累,軀殼被勞役比忍耐孤寂輕鬆,至少有虛構的終點站聊作寄託。


我以噴漆為政權扭曲的臉刮出一道淺紅的劃痕後便趕回家假裝狂歡了一場。站名如街景般擲我而去,而我和家彷彿仍是那麼遠。鎖匙在門鎖中凝着不動,我默站於家門前猶疑着。若此刻你察覺了我,不待鐵閘拉開已忙著告知我留了一碗尚温的湯,然後我誠然告知你所有,那麼,我又何必在冷的昏暗的太安靜的走廊捏著門匙不進。


然而你我始終隔了一道鐵閘。


我把預料之内的失落放入衣袋後隨手抛向沙發後便展開了偽裝,這回化上狂歡過後的妝,演一個盡興而歸的野少年。我裝得足夠高明,大概是熟能生巧。匆匆梳洗了一番便盡快回到床上,以免露出馬腳。我爬上放著背囊的睡床,在旅館般的家,以旅人的姿態半醒地睡。


類同的事太多,而這太多太多的失落,是編織布幕的梭。


年月早已遠去,母親對我的印象還停留在過去。我在年月裏逐漸褪變,只有母親仍想將我留在隔絕於人間傷患的孤島之中,仍想用三五個硬幣把我縛在娃娃機前樂而忘返如孩童。我想,再過無數個年月,我大概也會有子女,他們大概像我,像我熱衷於崇高理想,若果他們問起他熱衷於崇高理想的父親此刻身在何方,我要保持怎樣的沉默?於是布幕,由這刻開始,以欺騙與沉默為線,一段一段織成。


回溯過去,曾經有那種日子,那種没有欺騙的日子,一切都可直認不諱,我會帶著狡猾的笑容遁逃,你會讓那種種消彌於佯嗔之中。而房間,是真正的房間,被舖被我摟得皺起來,枕頭上處處是我酣睡時留下的口水漬,文具、書本狼籍於桌上,點綴以半滿的水杯和紙巾團。這是家最好的模樣——不成模樣。而我把這不成模樣的房間的印象置於床板下,在無星無月的夜才拿出來充當螢火,取一點暖和光。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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