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電影中心上映法國情色片《艾曼紐1974》4K修復版,或出於與去年拍成的《艾曼紐2024》互相輝映。後者固是對前者的致敬和再度詮釋,兩部作品之對讀,成爲電影、文化評論的熱話,固是意料之中。前者受1970年代的時代背景與觀念所限,評論普遍揚新抑舊,也是意料之内。本文篇幅所限,筆者無意對兩部作品進行比較,反倒想單獨為這部舊作翻一翻案。
這部電影講述女主角艾曼紐隨外交官丈夫到泰國生活。丈夫雖一直對她說,她是美的化身,是自由的,應欣然接受開放式關係,但她不願如此。儘管置身泰國的貴婦社交圈,發現她們性觀念開放,但她依然無從獲得一種特別的感受。直至她遇上考古學家比伊,讓她有了獨特的感覺,與她在一起,她會發現世界的美好,在此之下的性體驗才是她的理想。無奈比伊無以回應她的愛;失戀的艾曼紐回到曼谷,接受了丈夫等人的建議,去接受性愛大師馬里奧的情色啓蒙。由此,艾曼紐走向情色的未知領域。
去到這裏,電影便結束了。電影雖然結束,但想必觀衆縈繞在心頭的不解,莫過於是這位性愛大師馬里奧所謂的情色啓蒙,竟是讓艾曼紐任由街上的一位陌生男子猥褻她的雙腿,讓她被鴉片房中的幾名癮君子强暴,甚至讓她成為隨興舉辦的泰拳比賽中獲勝者的勝利品,與人性交。比起如此荒謬的情節,尺度大的視覺衝擊,反倒顯得微不足道,更震撼人的是背後莫名其妙的意義。
對此,不少評論會以該作受時代限制,指出其中的父權色彩或雄性凝視,認爲艾曼紐是遭受性騷擾、性暴力以及父權的規訓。但是,若持此論過甚,則難以發掘其中潛在的其他解讀。筆者認爲,艾曼紐從馬里奧接受的情色啓蒙需返回整部電影的脈絡、結構,才可得以理解。
由二元性到開放性
這部電影的脈絡、結構所構築的,是情色這個大主題,而非愛或純粹的感官愉悅。情色之有別於愛,這不難免理解;但是,情色之於純粹的感官愉悅,又有何區別?
無獨有偶,早在1957年寫下《情色論》這部經典著作的喬治·巴代伊同樣出身法國,是一位法國哲學家。他在書中主要以「連貫」、「暴力」、「禁忌」和「踰越」等幾個核心概念構築情色理論。先從「禁忌」開始,他提道:
「整體而言,情色是對禁忌規範的破壞,是人類特有的活動。雖然人類脫離野獸之後才有情色,但獸性還是情色的基礎。對此一獸性基礎,人類雖感到驚恐並企圖逃避,但同時卻又加以保存。」
放在電影中,艾曼紐的丈夫雖一直鼓勵她嘗試開放式關係,但她一直不依。然而,她在前往泰國的飛機上,卻先後與兩名陌生男子偷情。因此,面對泰國貴婦們的質問,她「咬文嚼字」地宣稱自己沒有在巴黎偷情,弦外之音卻獨她自知。但是,在這樣細微的文字游戲裏方得以保存自己的獸性,實質是更可悲的自我規訓。對她而言,這無疑就是一種禁忌。而她在飛機上踰越了這一禁忌,向自身體内的獸性更靠近。其後她經歷年輕女孩瑪麗安琪的愛撫、交際花熟女雅利安的性愛,無一不是她内心深處的禁忌,是她未曾踏足的領域,也是對她自己而言的禁忌。
如此看來,艾曼紐是在禁忌與踰越之間來回,如一個鐘擺似的。進一步而言,此中呈現了一種「禁忌—踰越」的二元性。但這種二元性,已經受了與飛機上的陌生男子、不同年齡層的同性女子的刺激,而變得僵化。她在僵化中感到無趣。直至她遇見了神秘的考古學家比伊。比伊稱,若兩個男人在紐約見面,就會問對方賺了多少錢,若兩個女人在大使館見面,就問對方結婚沒有,而她認爲這些男女之事都是無聊的。乍看是比伊話裏的深奧吸引了艾曼紐,但其實是對「男—女」的二元性,或更準確而言,是對二元性本身的超越。在她的世界裏,考古、騎馬、大自然,皆可成風景,是開放性的,是無限。於是,與她在山中溪裏沐浴,艾曼紐感到世界的美好,連同性愛也是,她由此找到了對性愛的新定義。
馬里奧的情色暴力學
電影的後續裏,艾曼紐的愛為比伊所拒,轉而接受丈夫等人的勸説,到性愛大師馬里奧那裏尋找情色的啓蒙。而後設來看,當艾曼紐過往的「禁忌—踰越」、「男—女」等二元性被比伊的開放性所解構以後,在那種真空的狀態裏,她卻轉瞬投向比伊,企圖獲得愛的回應,連同性愛也得到本質上的詮釋。然而,對性愛那樣的詮釋與情色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循此脈絡去看,便可理解馬里奧在情色啓蒙中給艾曼紐帶來的暴力。正如前述,「連貫」是巴代伊構建情色理論的支柱之一。而他提及:
「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之間存在著一道深淵,彼此不連貫……赤裸狀態是溝通的狀態,顯示出個人超脫自我局限、追尋生命連貫的可能性。身體透過那些給人猥褻感覺的秘密管道向連貫的狀態開放。猥褻意味著原先慣於擁有自我、擁有持續明確個體的狀態被打亂後,所引起的局促不安。在你我新一波交融的器官嬉戲中,自我喪失了,就如同一波波潮起潮落的海浪相互穿刺、迷失在彼此中」
與比伊的關係,是艾曼紐曾以爲的「連貫」,但美好的憧憬在現實裏往往是虛幻,那不是真實的生活。真實的生活,在馬里奧的詮釋下,是充滿暴力的。正如巴代伊也説過:「情色的場域就是暴力的場域、侵犯的場域」於是,一反昔日虛假的「連貫」,馬里奧把艾曼紐帶到曼谷的街道、鴉片房和賭博場地,由途人舔腿的不適,到癮君子的强暴,再到自身物化成爲拳手獲勝的勝利品,是一個暴力、侵犯的漸進過程,由此猥褻的管道通往連貫的狀態開放,對馬里奧而言,那才是真實的開放性,因爲真實不必然是溫床似的美好,情色不應受限在超越世俗道德的另類道德(超越泰國貴婦圈的考古學家比伊)之下。此處值得注意的是,電影中體現的情色甚至將近突破巴代伊的情色理論,在其理論的邊緣上浪蕩,因爲馬里奧的情色理論,是沒有本質的,若謂其有本質,那便是虛無,那裏有一切,包括危險、猥褻、暴力與侵犯。
結語
電影的最後,艾曼紐找到了自我,抑或淪爲父權洗腦下的產品,這些都不重要——重點從來落在「情色」二字。姑且撇去電影受限於時代的觀點,後設而言,這部電影毫無所限地展現了何謂「情色」,大膽且冒險性地選擇了被世人放逐的立場,一如巴代伊抛棄了文學用來懲惡勸善的立場,在《文學與惡》裏堅決地站在惡的那一邊。由此足見該部作品絕非一般的情色片,更非只有作爲當下先進觀念用來批判的標靶式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