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擊的巨人》：美麗殘酷的世界

《進擊的巨人》，無疑是近十年日本漫畫的巔峰之作。我覺得《進擊》最出色之處有兩點。一是刻劃人性深刻，有許多情節寥寥數筆已經入木三分，第四部用艾倫和賈碧作對比的手法尤其出色。二是伏筆穿插深具巧思，作者諫山創彷如具有鳥瞰的視野，能預視出到月刊數十回、甚至百回後的走向，在連載漫畫家中可謂鳳毛麟角（連載漫畫有多少為求吸睛、亂加設定的例子？）。這令《進擊》的文本極具深度，有時返回去看前段的劇情，常會發現作者早就埋下草蛇灰線，一字一句其實別有深意。

要說缺點，當然是畫功。《進擊》畫功在連載漫畫中可說是悲劇級，有時連分辨角色也覺困難。因此動畫可說是錦上添花。原本漫畫已有宏大世界觀和深厚劇情，再配合WIT STUDIO精細的動畫畫面和配樂，立即令作品成為現象級。所以《進擊》這方面是好好運的，同期其他漫畫例如《東京喰種》，劇情深度媲美《進擊》，但動畫就遠遠不及了。

結局有沒有爛尾呢？我覺得遠遠不算爛尾，要解的伏筆都差不多解了。可說是中上，而且在同類作品中算有創意。扣分的地方在於收尾太急，有很多情節（例如女王）都可以交待得更好。這方面諫山創的功力就不如荒川弘。同為經典，《鋼鍊》結尾可謂大師收官，滴水不漏，全部角色都有好好交待。且看《進擊》會不會未來有後日談補充了。

（劇透分隔）

為什麼說《進擊》結局算有創意呢？這就要回到《進擊》是什麼類型的故事。去到第四部，我們知道《進擊》的主軸，就是艾爾迪亞人和馬雷人（甚至全世界）相鬥幾千年的故事。雙方互殺多個世代，血海深仇。更兼艾爾迪亞人掌握著巨人化能力，等如掌握著核彈級武器，全世界一是投降，一是先發制人、滅掉整個艾爾迪亞族。雙方對立的死結，近乎無解。所以劇中的幾個解決方法，例如吉克的「艾爾迪亞人安樂死」，和艾倫的「地鳴滅世」，都是要滅掉艾爾迪亞人或全世界其中一方，才得解脫。如果諫山創覺得兩個都不好，有沒有其他可能性？看其他作品，不外乎兩條路。

A. 出現一個更恐怖的大Boss，帶來更大威脅，從而迫使對立的雙方聯手，冰釋前嫌。這可說是少年漫畫的套路。《狐忍》的忍界大戰、《One Piece》的空島篇、《鋼鍊》都是走這條路線。《東京喰種》也是，不過大Boss是主角本人，迫得喰種和搜查官聯手。我一度覺得《進擊》是可以走這條路的，畢竟始祖尤彌爾感覺就有大Boss 的潛質（被利用了幾千年都不黑化？）不過走這條路就熱血有餘、驚喜不足了。

B. 雙方相殺，殺到某個位仇恨累積到頂點，在最後一場大戰中大爆發，主要角色全滅，徒留無辜的後人重建世界。這條路線的代表人物，當然就是早期的富野由悠季。《Z高達》、《聖戰士丹拜因》，結局都是這樣的全滅。最經典當然是《傳說巨神伊迪安》，地球人和巴夫蘭人因誤會而相殺，仇恨愈積愈深，最後殺到攬著全宇宙一起同歸於盡。「黑富野」的大名不徑自走。所以我是有點奇怪富野會講不喜歡《進擊》，因為《進擊》的兩族對立主線，其實和《伊迪安》極相似。諫山創發便當不手軟和對人類溝通甚為悲觀，也是早期富野的作品特色。

最後《進擊》既沒有全滅，也沒有大Boss出來令世界和平。結局是艾倫地鳴滅了八成人類，換取時間令艾爾迪亞人可以發展軍力自保。這個「第三條路」在同類作品是少見的。用政治哲學的話來說，結局就是 modus vivendi（暫定妥協）。意即雙方達成和平，並不是因為共享什麼道德理念，單純是因為雙方皆力量不足，未能消滅對方。一旦時移世易，一方變強，就會立即「反枱」，消滅另一方。《進擊》的結局，就是這樣的恐怖平衡。艾倫這樣滅世，究竟製造了多少個小艾倫出來？這些小艾倫長大，是不是會決志把艾爾迪亞人「一個不留地驅逐出去」？同樣，如果世界變成艾爾迪亞人軍事獨大，他們又會不會復興艾爾迪亞帝國？這也是為什麼我說《進擊》的結局很有創意，很少見結局是這樣 temporary 的脆弱和平。同時也能明白為什麼有些讀者會不滿，因為這打破了我們一貫認為結局應該穩定、long-lasting的想像。

這或許就是諫山創的政治觀。反戰，但不認為人類可以建立永久和平。然而人類又未悲哀到要全滅以求解脫。最後，modus vivendi is the best that we could ask for。這亦呼應到動畫版第一季的ED，「美麗殘酷的世界」。殘酷在於人類始終不能互相理解，族群之間衝突難免，即使和平亦是脆弱；美麗在於正因為和平難得，人類才更應珍惜當下的可貴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