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hren

散文 | by  言水 | 2024-12-19

Fahren ①


「焦慮的夢的內容,往往未經扭曲,其內容彷彿避開了稽查作用。焦慮的夢時常是一種毫無偽裝的欲求滿足——當然,這一欲求並不是一種可被接受的欲求,而是一種被摒棄的欲求。焦慮的產生取代了稽查作用。⋯⋯ 被潛抑的欲求的力量較稽查作用強大,因此,雖有稽查作用的制約,它仍獲得或正在獲得滿足。我們意識到被潛抑的欲求的滿足只能為我們——我們站在稽查作用那一邊——帶來痛苦,我們必須加以抵抗。⋯⋯焦慮是欲求的直接對立物,而對立物之間在聯想上有著非常密切的連繫,在無意識中則融為一體;此外,懲罰本身也是一種欲求的滿足——是另一個人,是稽查者的欲求滿足。」《精神分析引論》佛洛伊德


o


我醒來的時候,已在一輛貨車之內。車內開著刺骨的空調,各人亦說不出話來。與我一起大概有八九個素未謀面的人,共同到往未知之地。車顛簸著又停著。至有人打開車身狹窄的倉門,我們才次第步出。那是個下午的碼頭,無船。入口寬廣而四處空曠,彷彿只有碼頭裏談論不絕的人群。於是我們朝他們的方向,走到碼頭裏。


i


入夜多時。


在碼頭,野豬朝我們奔來,如失魄的殭屍。碼頭的兩端皆是嚎叫的野豬。碼頭一隅是一條逐漸斜下夜海的石路而我們往那走避。鹹水腐蝕我們的身體,刺痛如樹根般擴散全身。野豬仍朝我們奔來。在水裡他們被完全淹浸,水波使身軀顯得歪扭,金棕色的毛髮亦飄搖不定,像是被水延緩,那莽撞的動態。在他們行走於下之時我俯視,發現一隻野豬死在了我腳下,側躺,蒙上折射,更不為人所見。我用左手執的茅對準他的肉,插進他的身體內,毫無阻力。頭頸腹腿皆無。血已悉數流失在過去的流水,以致軀體也只有毛髮下的白皙。(有人說我們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兩次,那麼同一片汪洋兩次呢。多少的生命在腳踏海砂的頃刻消逝。而他們的卵又依附在何等偏僻的啞石之上。)(血和肉只是媒介。)


「你在做些什麼」她以英文著我說而我無言以對。(我忘記她的模樣,她是野豬,聲線有如Greta Thunberg。)(我不記得中間的對話了。我不知道那是重要與否。總之我記不起了。)「你們要把我們吃掉嗎?」「是的,像你們把我們吃掉的那樣。」「我沒有,我從來只吃蔬菜!我也痛恨那些吃肉的夥子——」她轉身離去。(人類的反駁,是否只有區隔。)(把那些為掠奪者所討厭的同類通通割捨,大概那是本性,難移如山。)


ii


我們有如行刑,佝僂著身走向高寬的碼頭。那時是最深的夜,遠處漁船的幾顆光點,在我已無感覺。(像是遇光而沒有反應的瞳孔。)我與大夥時而列隊時而魚貫。(像一群還未被鯊魚發現的惴惴不安的魚群。)這時踏進碼頭的露天處,穿夏威夷衫的數個外國男子,像是知道來龍去脈的牽引者,「一直走,一直走。」「前方雨降鹹水,皮膚可能刺痛難耐。」他們高吭著西班牙語。(r震顫得使人不安。)我偷偷從隊伍中竄離,走進黑暗的未知。


這時一輛小貨車駛來,停在面前。正是那輛送我們到這地的貨車。我倉皇鑽進後方儲物的位置(像是嬰兒欲爬回母體以內),再爬到駕駛艙。右軚那是認識的M。我放下跳動不休的心臟,換一個平靜的。其實我們倆都渾然不知這是什麼地方,只是一直行駛一直行駛。我們輾過了鐵路橋,最終倒在了許多高速公路之間的深淵。我與M留在一條高速公路上看車墜落。灰色的車體裂成幾半。像一個人死在樹冠之上,側躺,微笑著。


iii


已是翌日早上,與M走上石徑,看見周圍許多的紅藍燈在眼眶打轉。M指著一輛車說著:「那是什麼字——πολιτεία ② ——」他嘗試拼湊如殘垣的陌生外語,逐字讀出「pi」「o」「lambda——」「那是警察。」我說。於是我們走到一家店外辦手續。辦手續時M正與職員溝通。警官降下車窗,手執紙張,透過日光可見我們倆的臉龐。他皺眉,望望我又望望紙張,眉頭像是在說:我認不出一樣樣的亞洲人。於是我也開始皺眉,裝作我並非照片中的那人。「發生什麼事?我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我如此搪塞過去。


不知怎的,這時看見H走出門外,於日光和陰影下把棕髮割成兩塊。他抽著菸,我喜歡看他抽菸。抽完以後他不知去向,警車和警官也是。


iv


事過境遷。與K走在斜陽照射的碼頭,這是我們在網上約的第一次見面。他高挑,戴著幼框圓眼鏡。我彷彿還透視到他胯下粗大的性器。而我對一切,在陽光下,僅報以含蓄的微笑。走著走著我搭上他的肩膀,寬廣如暖和的靠山。他見狀加快步伐,藉以把我的雙手甩開。「其實我覺得,你同網上比起,好似矮咗,又肥咗。」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爾後消失在海濱的人工草坪上。(失去了美人。失去了江山。失去了燃燒的心,如燃盡後白化的炭塊。)


臉龐望向將逝的太陽,每一步伐也異常壓抑。


v(後記)


在記夢後我打開佛洛伊德的文本思索:到底心內最真誠 (genuine) 的那一塊,是否永遠無法擺脫物競天擇的嗜血本性;抑或終生亦無法逃離受難者的陰霾,永遠成為被主宰的客體。盯著句子梳理良久,或許我夢裡的劇本,那些悲劇之中游離的角色,皆是我(曾)所欲求的自身。或許我是野豬——那匹死去的、那些發狂的,或許我是不仁的征服者,懦弱的逃亡者,牽引陌者的擺渡人;或許我嚮往橫衝直撞的自由、躲避的(偽裝)從容、一根菸漫長的浪漫、如綻放未遂的煙火的性愛⋯⋯是以紛陳交織出我無章的交響樂曲。


註釋:


① 關鍵評論網《佛洛伊德《夢的解析》:荒謬的夢,與夢中理性的行動》,註1。「Fahren」為一基礎語意單位,廣泛運用於各種複合字當中,佛洛伊德的雙關語「Vorfahren」(往前行駛)即為一例,他描寫夢境時常用此字;譯註:「Fahren」這個字有「駕」(車)和「乘」(車)等意思,必須視上下文不同而定。


② 在夢裏只見如希臘文的語言,後面唸的希臘文情節乃夢中所見,惟字母乃後加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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