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先生於一九零一年寫了一篇名為〈煙士披里純〉(inspiration,即靈感)的散文。首段說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即使不打算表達,最後這秘密也必在有意無意間披露出來。人的舉動和臉上的微表情會將之和盤托出:「蓋其胸中之秘密,有欲自抑而不能抑,直透出此等之機關以表白於大庭廣眾者。述懷何必三寸之舌,寫情何必七寸之管,乃至眼之一閃,顏之一動,手之一觸,體之一運,無一而非導隱念、述幽懷之絕大文章也。」
秘密藏於內心,本來只是一種恆定而低調的存在;而靈感則是衝破護欄的一股「導隱念、述幽懷」的力量。情懷一時高漲決堤,無法不湧現於皺眉笑臉、筆尖紙面或電腦的鍵盤熒屏,這奪路而出的表達,就是靈感。梁又指出:「『煙士披里純』者,發於思想感情最高潮之一剎那頃,而千古之英雄豪傑、孝子烈婦、忠臣義士,以至熱心之宗教家、美術家、探險家,所以能為驚天地泣鬼神之事業,皆起於此一剎那頃,為此『煙士披里純』之所鼓動。」梁先生或認為,一切偉大功業,無不源於一剎那無可抗拒的感念。人若能主導這「秘密的反撲」而衍生出行動,豈不必定成就非凡?可惜「『煙士披里純』之來也如風,人不能捕之;其生也如雲,人不能攫之」。一切雖由人自己的內心騰躍而起,用雙手卻捉拿不住。因此,我寫作多年,多次和這稱為「煙士」的舞者打交道,喜歡他、接待他且擁抱他,但他來訪與否,我從來沒有把握。
如果創作人靠靈感成事,工作時就好比望天打卦,只能偶一得之,這和寫作人糾纏於死線的生態互相抵觸。不過,梁先生並沒有說靈感絕對無法捕捉,他有說一好辦法,或能得之,這就是誠意正心地追求:「捐棄百事,而專注於一目的,忠純專一,終身以事之也。」說到這裏,梁先生的論述似乎已經達到信仰的境界,有點像我們基督徒對上帝的委身。我佩服他的洞見。其實,在我們的信念裏,只有上帝的靈才可以「煙士披」(inspire)人類,看看上帝如何,默示聖經的眾作者就知道了。
我們寫作人,既不能每每做到梁先生所說的「捐棄百事」,也無權要求上帝每一分鐘都強烈地「煙士披」我們的靈魂,因為祂已經賜下人生和信念,還有文字、常識和使用信息侍奉祂的機會。卡拉馬佐夫生下來的四兄弟,《紅樓夢》裏的大堆親朋戚友,豈是百分百依靠靈感而存活於文字世界的呢?依我看,人生經歷的累積和積極深刻的思考才是這兩本書賴以寫成的工具。人可以走的路,就只有在上帝的引導之下建立龐大、複雜、大氣、具體細緻而且可以在裏頭耕種的個人資料庫,要創作時往內心提取。活得馬馬虎虎、只專注於自己的需要而對別人毫無興趣、或人云亦云地借用他人的庫存來轉發者,自然寫不出好作品。
「煙士披里純」涉及特殊經歷,亦即書寫或創作之高峰,可遇不可求;就像聖經裏耶穌登山變像的視野,使門徒震驚。可是,過後他們還是要回到山下傳真道、治病痛和趕鬼魔的尋常軌跡上。生命裏充滿相悖的荒謬、磨人的軟弱和靈界的迷惑,需要天天應付。在尋常光陰裏平凡地活着的意義同樣須要正確地理解。
真靈感來自上帝,告訴我們人的思維和創作可以達到甚麼高度。即使只是曇花一現,靈感的光芒已足夠照出人生精華之所在。但如果我們諸多搞作,存心把靈感馴養於一己的狹小抽屜之內,企圖操控他、擺佈他,他必如風消散、如火熄滅,以後不再回來。靈感不欣賞好名利者的機心,煙士不喜歡強出頭者的算計,他只會以朋友的身份來和你暢所欲言,絕不來談生意、講利益。因此,即使有幸遇見他,歡歡喜喜地和他喝一杯好了,不要勉強留住他,免得他對你生厭。
二零二一年九月二十九日
二零二二年一月十二日
胡燕青《面對面的離情》
出版商: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22-1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