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山

小說 | by  李瑞寧 | 2022-04-04

炎熱盛夏,從冰箱裡取出一罐冰凍汽水。


母親在廚房裡嘮叨:換氣節了,該是時候煲涼茶。養生進補是中國人常做的事。不,香港地理環境潮濕,全年超過一半的時間也得怯濕,沒有分氣節。香港人無論處於高溫或低溫,仍喜愛各式各樣的凍飲料如:手搖珍珠奶茶、凍檸檬茶、凍奶茶等......不同的生活習慣,令怯濕活動幾乎全年大派用場。


金牙佬是區內有名的中醫師,門牙鑲了一隻金牙,誇口區內最強。小時候看著他從百子櫃裡拿出白色的乾淮山。不曾研究本草綱目,只知道春夏要怯濕,秋冬則滋潤,小時候不瞭解中藥用途,母親煲涼茶也酌量放幾片乾淮山。曾以為雪白無暇的乾淮山是被顏料染白的木材,每片公整規則地斜切成同一大小形狀。它是否擁有白百合的芳香、白玫瑰的孤高、熱牛奶的飽滿、抑或似杏仁茶孤芳自賞的藥水味?即使藥方伴隨魔性的藥材如咸竹蜂、地龍或嬋退,仍猜想雪白淮山能否配上其他淳良的藥材如:糖冬瓜、蜜棗、雪耳等,合力點石成金將巫婆湯變成還魂甜湯。這次是我第一次接觸淮山。


母親凜然在廚櫃把瓦煲拿出,耗費不少時間泡浸藥材。此時水已沸騰,她連忙把藥材倒進煲裡,蓋上煲蓋,調至猛火。數分鐘後,水氣慢慢上升,煲與煲蓋互相輕微碰撞的聲音越見響亮,沸騰的水微微濺出爐邊,示意快將滿瀉,空氣中漸漸彌漫著濃烈詭秘的涼茶味,不至嗆鼻,但眾人皆知「隔離煲涼茶」。


涼茶的味道時而帶酸味的、澀刺的、舌有餘甘的,味蕾如通電般發震,務必掩鼻一飲而盡。據說不同的身體狀況,便喝出不同的味道。最後,乾淮山和其他藥材沒有把苦味帶走,卻看見煲裏的乾淮山已面目全非。


後來母親於市場採購各款不同的淮山如:鮮淮山、紫淮山和鐵棍淮山。它們卻真正「本是同根生」,形形種種的淮山各有特色,家常便飯則常以鮮淮山入饌。


鮮淮山的外型跟牛蒡相似,毛孔疙瘩,顆粒感很重,毛鬚分佈稠密,去皮後黏液較多。尤其母親獨愛清蒸鮮淮山佐酒,味如嚼蠟,如穿起白袍的書呆子喃喃自語,泛起陣陣納悶。


母親帶著一根大淮山回家,長度如匕首,呈棍棒形粗細均匀,外型完整,表皮顏色略深帶光澤,她緩緩把它從環保袋拔出,視線不曾離開淮山,對著戰利品興奮難當,狀甚滿意。「土生金,要多吃土種食物,便會快高長大。」母親時刻希望孩子們快高長大。淮山的形態嶙峋瘦削似屬木,去皮後色白乃屬金,但土種食物應屬土無疑。不禁故意戲弄母親,打趣問:「戌是土;也是狗。可以吃飛飛嗎?」飛飛是老齡八哥犬,臉上的褶皺如同中年大叔,總掛著楚楚可憐與無奈,還有粗細打圈的金錢尾巴。母親每天風雨不改與牠於花園草叢蹓躂,街坊鄰里稱呼小狗做「老佛爺」,天生討吃的趣怪長相被記住。


「外公說過老貓嫩狗,老狗不宜食用。」她便立即箭步走出大廳,抱起小狗,親一下牠左邊面頰,親一下右邊面頰,磨蹭。母親憐憫地甜笑著。


母親不願把這眼中堪稱完美的淮山安放在廚房。「炒菜的油煙會影響淮山保鮮。」她說。說罷,把它安放在陽台的某一處開揚角落,在陽台地上鋪上舊報紙雜誌,報紙有利為蔬果去除濕氣,避免晚上忽高忽低的濕度令這天然藝術品發黴。這「陽台淮山」,外表金燦燦的,還未剖開已知它是鵝白,擁有天使般的冰肌玉骨。


家的陽台近乎沒有死角。好天氣的時候,光綫湧入,不用抬頭已知晴空萬里。夕陽西下,絢麗的晚霞,卻隱約看見數隻黑色搖蚊在陽台飛舞。小狗飛飛每天也出走陽台,探望這陽台守護神。「不見天」的月夜裡,踱進陽台得靠月光帶路。摸著黑,步履必須跨過地上這「陽台淮山」。晨起陰晦,走出陽台看遠處迷濛的高樓,卻提醒我們山雨欲來。


中午忽爾下了一場大雨,在辦公室望出窗外,行人在迅速走避,計程車在馳過,我看著街上行人的白色雨傘,瞬間想起「陽台淮山」。果然不出所料,灑過一場雨後的淮山,變成廢墟的柴枝。


「我們是時候吃淮山了。」我提議。母親告訴:「不用心急,淮山很耐放的。」一日復一日。傍晚的陽台,搖蚊與蒼蠅在群舞。「陽台淮山」的外觀漸產生微妙的變化,它初長出了一條暗綠色的小徑,細小的裂縫在擴張,乾涸的膚色如沙漠駱駝缺水。


我不忍淮山在外飽受風吹雨打,不欲浪費食物,決定晚上要把這淮山吃掉。先磨好一些蒜茸,剁碎一些紅辣椒,買了一些四季豆,備用。菜式也想好了,燒熱油,下蒜茸、四季豆及淮山爆香,加調味料蓋好煮十分鐘,開蓋加紅辣椒炒至乾爽入味,上碟。先待母親回家,讓她親手宰了淮山,把儀式完成。


母親踏進家大門「你們今晚想吃淮山嗎?」但眼前的「陽台淮山」滄桑落泊。小昆蟲踟蹰的踪跡遍遍,穿上濕漉漉的衣裳,散發春季的霉味。母親眼眸流露若有所失,煩憂。「它明明很美......」母親唸唸有詞在憶述當天與淮山邂逅的一刻,仍不願相信眼前看見的,畢竟她在街市縱橫數十載,自以為經驗和眼光肯定戰勝街市菜佬。她放好砧板,毫不吝嗇使勁地把淮山表皮去掉,一探驅殼下的真實面貌,刮去第一道表皮剛好藏得住內傷,刮去第二道表皮卻漸見瘀痕,刮去第三道表皮慘不忍睹。在刀架上挑出一把銳利的生果刀,試圖把表面變壞的部分挖走,卻發現越挖越有。母親仍不滿足,希望把完整無缺的部分保留,不浪費食物推向極致。她把刀尖鑽進莖芯,此時發現它已病入膏肓。發黴的淮山如揮身屍斑的天使,她迅即把淮山放進水盆裡,把它沖洗,但仍魂返乏術。我目不轉睛看著母親一雙手,她的雙手不纖細,也沒有經典文學中描述的貴氣纖幼,手上的皺理顯示操持家務的成果。發黴的淮山猶如下了咒詛,滲出的黏液讓母親雙手奇痕無比......


(編按:此文為香港文學季2021舉辦的「蔬菜性情關係寫作班」學員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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