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比較文學學科奠基人樂黛雲逝世 追念她的北大時光及未能說出的真話

報導 | by  虛詞編輯部 | 2024-08-06

中國比較文學學科奠基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樂黛雲(1931-2024)於7月27日逝世,享年93歲。她於1948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地下組織「民主青年同盟」。自1952年起,她畢業後留校工作,從事中國現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更於1985年主持創建中國首個比較文學研究所,並擔任首任所長,以及後來的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會長及國際比較文學學會副主席。


樂黛雲與湯一介被譽為學術伉儷,他們在青年團相識,而樂黛雲畢業後的第二天,就與這位哲學系學生結婚。他們在動盪的年代不離不棄,當樂黛雲被劃成右派時,湯一介對她深信不移,每個星期都寫一封信,湯又因此受到嚴厲批評,因為他在信封上總寫著「樂黛雲同志」。文革時,湯一介被打成「黑幫」,但樂亦堅信他不是「黑幫」,二人相互守候。湯一介的比較文學背景,也是樂黛雲從研究現代文學轉向研究比較文學的原因。


她曾在訪談中表示,多年來都相信跨文化對話,不同的文化都有其益處,並需要理解它們都是人類的創造,不應拋棄任何一種文化,讓世界成為有差別的整體。她不僅致力於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也致力於跨文化交流和比較文學領域做出了開創性的傑出貢獻,讓中國文學走向世界文學。其學術著作以及編著、主編的叢書、教材如《比較文學與中國現代文學》、《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研究叢書》、《世界詩學大詞典》、《比較文學原理》等,嘉惠學林。她也從年近古稀開始,二十多年來一直主辦刊物《跨文化對話》,產生了深遠廣泛的影響。


她亦是德高望重的師者和卓越的教育家,開設「比較文學概論」和「比較詩學」等課程,教學風格又自由開放,敢於講授被視為「資產階級」作家的作品,如徐志摩、艾青等,深受學生愛戴,為中國比較文學研究和教育事業、國際漢學研究領域培養了一批出色人才。她在1970年代開始教授留學生,前兩年主要是朝鮮留學生,後來的歐洲班更來自十二個國家,突破了教學的僵化模式,為現代文學教學注入活力。1981年,得到出國機會,前往美國哈佛大學進修訪問一年,1982年轉入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東方文化系做訪問學者。在美國期間接觸到比較文學學科,並將比較文學學科研究成果介紹回中國,奠定了中國比較文學研究的學科基礎。


她先後榮獲全國大學人文科學研究優秀成果獎、北京市高等學校教學成果一等獎、首屆「法蘭西學院汪德邁中國學獎」等國內外獎項,也獲授加拿大麥克瑪斯特大學、日本關西大學的榮譽博士學位,大大推動了中外學術文化交流。


在北大師從沈從文與廢名


《澎湃新聞》於7 月29日刊登悼文,藉著樂黛雲晚年出版的自傳《人生由我:做勇敢和浪漫的自己》,回溯樂黛雲修讀北大中文系的時光。當年北大雲集各個知名學者,不同風格的老師成為了樂黛雲吸收知識的土壤。樂黛雲投考所有大學時,報的都是英文系,卻因為時任北大教授的沈從文頗喜歡她入學考試的文章,轉而把她錄取在中文系。樂黛雲最喜歡上他的大一國文課和寫課,還有廢名的「現代文學作品分析」課。


在自傳中,樂黛雲回憶沈從文的授課方式,指出他用作範本的都是他自己喜歡的散文和短篇小說,從來不用選定的教材。當時沈從文要求學生每兩週交一篇作文,長短不拘,題目取自日常事物,或小花,或微雨,或浮雲。一班大約二十七人,而沈從文沒有代筆的助教或秘書,向來親自一字一句批改。樂黛雲憶述最期待的是沈從文「拈出幾段他認為寫得很好的文章,念給我們聽,並給我們分析為什麼說這幾段文章寫得好。得到先生的讚美,真像過節一樣,好多天都難以忘懷。」


至於「京派文學」鼻祖、詩人廢名,樂黛雲表示他的性格風趣得多,時而眉飛色舞,時而義憤填膺,時而凝視窗外,時而哈哈大笑;他的講課是校內罕見的,是「超乎於知識的授受,也超乎於一般人說的道德的『熏陶』,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愛心』『感應』和『共鳴』。」


隨著解放軍的轟炸,那些充滿閒適與自由的學院時光轉瞬即逝,全校進入緊張「應變」狀態,所有課程全部停止。然而,正是在那短暫的五個月裡,樂黛雲對學校生活、現代文學及學術事業產生了濃厚的熱愛和嚮往。


到晚年也不敢說的真話


《波士頓書評》亦於7月29日刊登文章〈樂黛雲未能講出的真話是什麼?〉,指出她90歲出版簡體書自傳《九十年滄桑:我的文學之路》時有兩大原則:「一個是真話不一定講,因為有的真話實在是不敢講;一個是傻話和謊話一定不講。」而她於54歲出版的英文自傳《To The Storm: The Odyssey of a Revolutionary Chinese Woman》重點講述了她與家人所經歷的暴力與苦難,正正透露了那些在晚年自傳隱去的「真話」。


在英文自傳中,樂黛雲回憶如何加入黨員,協助北京解放,以及在農村從事土地改革工作。她與湯一介結婚時,「兩人都忠於毛主席和革命的目標」。然而,樂黛雲晚年接受採訪時憶述:「當時大家讓我發表結婚講話,我就講,我很願意進入這個家庭,父母都非常慈祥,但是我並不是進入一個無產階級家庭,因此還要注意劃清同資產階級的界限。那時的人真是非常革命,簡直是『左派幼稚病』,現在想到這些話我都有點臉紅。」


直到1958年「反右」擴大化,樂黛雲被打成極右派,被解除教職。1969年,這對學術伉儷被下放到江西勞動改造,兩年後二人回京,湯一介加入「梁效」寫作組,與江青、四人幫的關係逐漸密切。而四人幫被捕後,湯一介又經歷了長達一年的調查才脫身。


樂黛雲在英文自傳中揭露:「我以前支持老湯參加『梁效』的念頭已經沒有了⋯⋯權力和威望顯然滿足了我的虚榮心,但現在我只有羞愧和悔恨。我也希望我能從陳列柜裡偷出那張令人反感的照片,彻底抹去老湯和這個團體的聯繫。」


湯一介去世兩年後的2016年出版了自傳,當中他對自己異化為領袖的「應聲蟲」,把傳統知識分子的美德丟掉,參加「梁效」寫作組而感到愧疚。「從80年代初起,我較為徹底地覺悟了,我再不說那些違心的話,我要找回『自我』,恢復知識分子應有的骨氣,不再向非真理與半真理妥協。」


樂黛雲的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經歷過革命激情燃燒的歲月,也經歷過知識分子顛沛流離失所的黑暗時光。晚年的她與湯一介攜手於未名湖畔,回想一生獻於學術,成為中國文壇上的國學伉儷,卻謙遜自持,自戀為「同行在未名湖畔的兩隻小鳥」,仍有待後人再探究他們留下的比較文學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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