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屆金馬獎早前於11月19日舉行,香港音樂人黃衍仁為電影《窄路微塵》配樂而榮獲最佳原創電影音樂,他更在9月29日推出暌違四年的專輯《折墮忘形》,可謂好事成雙。相約當天細雨紛紛,衍仁沒有神采飛揚地踏進咖啡店,卻是一如既往地踏着閒適的步伐,而他身上卡其色的燈芯絨大衣和牛仔褲又添了幾分沉實。他淡然地招着手向我走來,一坐下便示意我隨意提問,彷彿他的人生故事如卷軸般在我面前徐徐展開。
小伙子 勇敢地成就
我們先談金馬獎得獎電影《窄路微塵》,他形容這是一齣給大人看的電影,因為有些故事不必是大起大落的情感變化,「有啲嘢唔係咁obvious,生命有好多嘢係淡淡然,我鍾意嘅係當中呈現到生活變化嘅感覺」。此次金馬獎對他的配樂評語為「以結他為主題,簡單而充滿畫面感的器樂配製,為《窄路微塵》裡遭受疫情衝擊的生活,鋪寫出詭暗裡的一絲微光」,他曾言未入場的朋友不要先聽原聲大碟,這也是他的個人習慣,但我還是按捺不住破了戒。他一時興起,提及了英國樂隊Radiohead的成員Thom Yorke和 Jonny Greenwood的配樂令他欲罷不能,尤其Thom在電影 “Suspiria”的soundtrack最為驚豔,還笑我只聽過名曲”Creep”。聽過《窄》的原聲大碟後,我指出那精細的畫面感是源於他捕捉生活碎片的敏感,因為他的社交媒體盡是他親手拍攝的城市面貌,但衍仁只是笑着謙虛否認。
關於配樂過程,他提到電影配樂不外乎理性與非理性的運作,他再形容「畫面已是樂章」,拍好了的scene自然有它的節奏感、音樂感,拍得好的時候音樂感亦隨之增強;畫面中的演員就如樂器,即使沉默站立也代表了一種聲音,他說話的時候便更明顯,他舉例:「一個七歲細路女,你可以幻想,佢唔可能係大提琴,佢嘅physical apperance同聲音決定咗某啲嘢。」
衍仁與導演林森相識廿年,合作無間,我在電影優先場問及,導演稱開拍前衍仁已接到劇本,所以他很快便拿捏到電影的質感,甚至如今聽到的配樂有六成的旋律都來自first draft。選擇樂器正是他和林森討論初期的部分,他們很快便有共識選擇acoustic樂器,如木結他和ukelele等輕巧的樂器,因為他們都覺得故事人物並非很有力氣去抓緊自己的命運,再配合勾子和單音的melody會較能配合故事,而女主角袁澧林Angela亦表示很喜歡配樂伴隨着角色的emotional change 而出現,使觀眾更容易進入角色的內心世界。
問及此次得獎的意義,衍仁還是一貫「少欲」的作風,他提醒自己在這些比賽中切記將期待降至最低,便能夠更開心一點。對他而言,在海外得到聽眾已是十分高興,甚至聽完覺得有feel,更為難得。他不卑不亢地總結:「我會覺得好多嘢只係因為時運,咁啱撞到嗰年嘅戲同評審。對自己嘅意義就係:只能夠繼續努力,輸咗又係繼續努力,贏咗又係繼續努力。有機會多咗人識你,然後用唔同嘅眼光睇你,但係你要做嘅嘢就係ignore呢啲嘢,因為重點係在於你有冇做好你下一個作品。」他還是踏實地做好音樂,避開那些「名」連帶着各種ego的陷阱。
感恩在獨立音樂的幸運路上
回憶最初,衍仁早於2003年開始玩音樂,對於較常聽歐美搖滾和另類音樂的他而言,大陸民謠始終是有着難以投入的鄉土情懷。然而,自從2004年偶然聽到中國的獨立民謠歌手、詩人周雲蓬的首張專輯《沉默如謎的呼吸》後,便引領了他走向華語民謠的探索之路。後來他深入接觸到Delta blues,雖然他沒有仔細地分辨哪些音樂屬於民謠,但簡單一支結他和人聲的表現形式已悄然烙印在他的心上。
衍仁在網上的個人簡介僅僅寫上「音樂人,演員」,對於外界常為他貼上的「社運歌手」標籤,雖然他並不排拒,卻有點無奈:「我向來都不會以此自居,最初都冇打算要成為社運歌手,只係玩自己鍾意嘅音樂。」
我向衍仁提起十年前的一個訪問,因技術問題而整個訪問過程都是特寫鏡頭,他尷尬地笑說不敢回看。在那訪問當中,青澀的他說慶幸家人好友沒有在音樂路上給予壓力,十年飛逝,面對同樣的提問,衍仁懷着同樣的微笑說:「首先我仍然好慶幸冇咩壓力,家人對我嘅信任,或者放任,係我最幸福嘅嘢。」
談到家人如何看待他玩音樂這回事,他相信父母沒想過自己會踏足音樂界,因為兒時他對視覺藝術表現得較有興趣;也相信他們其實不太知道他的工作內容,只是覺得「佢都唔係好壞,又未餓死」,便沒有過於擔心。其實搞社運、玩獨立音樂不必是個反叛的故事,也有父母窩心的放任造就了懂得感恩的孩子。除了親友之外,他亦感恩沒有被迫去做創作,有意合作的人都是同路人,因此接回來的project有九成都是自己喜歡的,剩餘的一成也不至於令自己感到嘔心,闡釋了正如《窄路微塵》的主題曲〈《在路上〉其中》的一句歌詞:「不需要配給的自由」的另一意義。
當我們談論創作時 黃衍仁在談論什麼
近年獨立音樂浮出香港地表,如組合My Little Airport和per se、樂隊ToNick、Tyson Yoshi等等,但衍仁似乎在indie音樂圈始終居於獨特的位置。他曾言寫歌不想過於直白和口號化,於是他的歌曲既是民謠,亦有詩意,向來予人陰鬱、濃情收束於淡然之中的印象。習慣先詞後曲的他,對於唱腔與內容的關係,他認為是抽象的,也不能以學院式的角度看待和計算,需要以感覺為先,「嗰啲字唱吓唱吓你就會搵到自己嘅形狀」,創作多年的他更坦言至今仍在摸索當中。而我摸索到衍仁的音樂是始於9月的「我城我書」活動,當時他演唱為飲江的〈無題詩之一〉所譜的曲子,後來我發現他曾以飲江、廖偉棠和陳滅的詩為詞,也有將粵語入詞,如「要建構嘅係我哋/而唔係奴役我哋嘅嘢」。
溯本求源,正當其他同學迷金庸時,小六的衍仁卻因為香港電台節目《寫意空間》而遇上《酒徒》,深陷於文字的韻味,甚至長大後把《酒徒》寫成歌。再者,兒時看香港電影的經驗就如種子般埋土紮根,令他找到寫唱粵語的趣味:「電影就係好真實咁記錄咗嗰個時代啲人係點樣講嘢,而嗰啲說話都可能有文學性。當然飲江嘅詩將粵語變成好玩嘅嘢,亦都好奧妙」,他嚴肅起來補充:「一個人鍾意自己嘅口語係天經地義,只係喺文化或歷史嘅環境下,廣東話經常有種唔見得人或者要修飾吓先出得街嘅感覺,呢個係一個好奇怪嘅脈絡 。方言係我哋與生俱來嘅嘢,而做創作就係想攞呢啲最貼近自己嘅嘢出嚟。」
衍仁首次為電影作曲配樂便入圍第58屆金馬獎,他說有賴於因緣際會。最初導演阿Jun(李駿碩)只是找他做兩日演員,但煞科數月後便問他有沒有興趣作曲配樂,雖然雙方未知夾唔夾,但衍仁秉持着「搏一鋪」的實驗精神,馬上很堅定地回答:「I am ready」。我以為電影配樂困難在於藝術性與創作者理念的平衡,衍仁卻欣喜地說這個balancing正是它的好玩之處,「我鍾意嘅藝術好多時係從限制之中衍生,我知道無限制、無限資源唔係一個最好嘅狀態,限制例如deadline、limitations、budget、冇人手,呢啲都係好刺激到創作。」
遊走於演戲、唱歌和配樂之間,他曾說三者是互相inspire,他再解釋:「唱live有觀眾帶來即時互動,亦難以控制狀態和現場條件、表演品質,但可變性同時是它的美麗之處,因為你永遠唔會知今日得,聽日得唔得;而電影配樂是你精準地錄好、mix好,播出來基本上都是一樣的。 」如此清晰地洞察事物而樂在其中,或許他的音樂就是他「戴着鐐銬起舞」時的舞曲。
風雨下撐着一葉平穩小舟
說起現場演唱的經驗,衍仁曾於2018年在內地舉辦巡迴演唱,湊巧當時他的歌曲〈媽媽你沒有過錯〉被內地音樂平台網易雲被指作品含情色、暴力、不良意識的內容,其後其他作品更被全數下架。他低着頭憶述,聽起來有點心酸:「當時現場氣氛係好開心,得到嘅feedback同溝通係唔同嘅感覺,大陸其實係有好多好認真聽歌,咀嚼作品嘅人。」當時,內地民謠歌手李志被封殺,衍仁還在台上說笑:「希望你們聽完之後不要檢舉我」,而在場聽眾其實都心照不宣:這類音樂在內地聽得一日且一日。問及衍仁是否仍然渴望向內地傳達音樂,他的回應中隱藏着一份遺憾:「其實我從來不抗拒向內地傳達音樂,但奈何心力不足,僅是想做好香港和台灣市場已是有點吃力,加上要在內地厲害的審查下尋找門路,暫時自己在香港單打獨鬥便應付不來。」
藝術家的創作路上總離不開高山低谷,問到衍仁有否遇上創作瓶頸,他驟然靜默,翹着腿,雙手抱胸,沉思數秒過後:「托賴仲未經歷過。」而面對前幾年的社會運動,衍仁斬釘截鐵地回應:「我不會認為那些是低谷,那些從第一天起便意識到係好難嘅嘢。」社會氣氛低迷難免會有所影響,但他對低谷的定義似乎有着另一種詮釋。他再把語速放緩,稍為語重心長地寄語自己:「呢十幾年我都幾平穩,而我希望出面發生好多事都好,我內心都可以平靜到。」
回顧衍仁的社運經歷,一路走來要保持內心平靜絕非易事。他凝望着手上的水杯,憶起那次同伴自殺離世的衝擊。那個年代,精神健康還未被廣泛大眾所關注,因此訃聞之前,衍仁和朋友們都渾然不知,「有時你唔識分朋友係咪已經行緊去嗰個危險嘅方向,但我哋唔可以話因為我哋唔識take care而引致到咁,當中有更複雜嘅原因。」這悲劇無疑令他反思了許多,有幾個問題依然纏繞至今:「到底點可以唔跌入去嗰個黑洞呢?如果我哋見到朋友就嚟跌入去嘅時候,我哋要做啲咩呢?」他突然放眼世界各地,「面對強勢權力的時候,很容易出現無力感,我們如何在這情況下不丟失自己生命的力量呢?」
他認知到這種情緒具有普遍性,只是禁不住懷念那同伴,嘴角上揚着:「佢又玩音樂啦,又畫嘢啦,真係好正,我哋都好愛佢。」他的語調頓時明朗起來,「但我從來唔認為肉身係終點,靈性觀啲咁講,肉身只係虛幻嘅容器,只有心靈係真實。所以後來我提醒自己呢種分離係一個假象,老土啲講,佢一直都喺我哋生命入面冇離開過。」
少欲無為 身心自在
訪問之中,衍仁的話裡行間總是很注重心靈,亦充滿着沉穩的思考,猶如一片豐饒大海,雖然他並非佛教徒,但我認為關鍵詞離不開「少欲」二字。他沒有超然的崇高理想,從來不會期待自己的音樂會對社會有甚麼影響,因為他深信音樂只是改變社會的很細的元素,所以他不會倏然覺得音樂是無力的,或者對音樂感到失望。
創作者要隨心而行,不受拘束,維持對創作的熱愛毫不容易。衍仁表示若然反道而行,「好容易會冧,而人係好容易墮落,可以外表風光內裡墮落」,所以他依舊堅守住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我唔想唔開心,我唔想墮落」。他常說的降低expectation並非一種悲觀,而是中性,「你以為今個月發生嘅嘢,可能三年後先發生,如果你成日諗住點解今個月冇發生到,你就會唔開心」,這番話與「生死疲勞,從貪欲起」不謀而合。
話到一半,衍仁霎時說煙癮起,但還是堅持把它留待到訪問過後,似乎也應驗了他免於墮落的想法。
這個mindset的來源,除了人生閱歷以外,也是源於靈修書籍。追問之下,他猶如捧出家傳之寶,小心翼翼地告訴我一本叫《奇蹟課程》(”A Course in Miracles”) 的書籍(他聲稱不會隨便向人介紹),說着「終於有一套理論能說服我」,然後雀躍地比手畫腳解釋。作者海倫・舒曼的inner voice如耶穌般命她摘錄筆記,後來神奇地形成一個系統性理論。當中的神學觀肯定神的存在,但世上的不幸與祂無關,皆因人本來是神的一部分,後來起了妄念,要獨立創造另一個世界,於是變出了一個虛假而二元對立的世界。因此,衍仁領略到毋需執着世界上所有的壞,「因為嗰啲嘢冇真正存在過,只係等待你去forgive,所以終極只有一樣嘢係有建設性,就係寬恕。」
變老在香港創作時
從少年時,黃衍仁便相信藝術就是為了溝通,對香港人的寄語已盡在他的音樂之中。這逍遙自在,沒有太多規劃的吟遊詩人,只知道繼續努力、增進技藝、修練身心,而香港還是他本能地想要留居之地,想着還有事要在這個地方完成。
入行廿載,玩音樂、搞社運、做劇場,滄海桑田過後,黃衍仁簡單形容這個過程為「老咗」,雖然心態已有轉變,但仍慶幸創作初心沒有離開太遠。「如果你冇改變嘅話,即係你冇進步,如果睇返以前嘅嘢唔覺得尷尬,即係你冇進步,所以我希望我有尷尬」,片刻之間,我對剛坐下來訪問的自己感覺到一絲尷尬。
後記
再次感謝衍仁樂意成為我首次訪問的對象,整個訪問過程順利而愉快,途中也交流了對電影《正義迴廊》和《過時・過節》的看法。在閒談中衍仁分享了在台灣得獎當晚不敢喝酒的趣事,更從訪問當中關於《奇蹟課程》的話題,延伸到「缸中之腦」和地球監獄論,確為交談甚歡。衍仁為人十分親切有趣,有望日後在其他場合碰面閒聊,也期待他創作更多好歌給香港人。
攝影:蔡鎔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