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綠色是電影裡最孤獨的顏色？
其他 | by 一只 | 2025-04-09
在《孤獨的城市》一書中，作者奧利維婭·萊恩描述了愛德華·霍普的《夜鷹》（《夜遊者》）如何透過城市的奇特構造捕捉現代人的孤獨。
這幅畫被形容為「最淒美、最永恆的美國孤獨形象」，它描繪了一家夜晚的小餐館裡坐著四個人：一對夫婦、一位櫃檯男孩和一個背著窗戶的男人。這樣隨處可見的現代都市景觀，在霍普的描繪下變成了一座玻璃牢房、一個孤獨者的避難所，雖然使用了大面積的明黃色調，卻拒絕任何溫馨的承諾。
《夜鷹》
萊恩認為造成這現象的原因在於綠色的使用。在這裡，黃色的矮牆壁上鑲著綠色的瓷磚，它的陰影在人行道和對面樓房上呈菱形狀落下，使得畫面裡瀰漫著一股可怕的寂靜。
「世界上沒有哪種顏色比這種蒼白綠色更能傳達城市的孤獨，它產生於電力的發明，與玻璃塔、空蕩蕩的照明辦公室和霓虹燈的夜城緊密相關。」
在西方的脈絡中，Green一詞原本就帶有嫉妒、負面的意思。早在霍普之前，梵谷的《夜間咖啡館》就已經表達了綠色與城市之間的特殊連接，他透過綠色與紅色、黃色產生的強烈碰撞，把咖啡館描繪成充斥著疏離感、邪惡和瘋狂的城市一角。
《夜間咖啡館》
這樣的色彩觀念對應到電影中表現為綠色總是充當特殊的造型手段。不同類型、不同風格的電影在多個維度上挖掘出綠色作為影像色調產生的心理暗示或視覺隱喻，讓這個隨處可見的顏色顯示出超越現實的表徵作用。
在都市裡，綠色對應著霓虹燈、工業和高科技，它散發出的人工綠光常以詭異的樣貌出現在畫面裡，讓人聯想到隨處可見的工業污染，暗示著現代都市裡的孤獨病症。例如《德州巴黎》的結尾。查維斯透過單向玻璃與簡通話後獨自站在夜晚的停車場，此時停車場被濃重的綠光照亮，像一片毫無生機的工業荒漠，外化著查維斯難以名狀的孤獨和焦慮。
《德州巴黎》
在《的士司機》裡，綠色和紅色霓虹燈交織在一起，把紐約市渲染成一片擁有商業華麗外殼實則空洞衰敗的無依之地，同時反映出特拉維斯的內在感受——孤獨且憤怒，以及暴力和慾望被壓抑的窒息。
黑色電影的典型特徵之一就是將城市刻畫成一個滋生犯罪、迎合墮落的地方，《的士司機》敏銳地捕捉到了人工燈光照射之下現代人空洞的精神世界，把綠色的不和諧感推向極致，放大了紐約邪惡的一面。
《的士司機》
當然，城市裡的孤獨不只邊緣的計程車司機有，深陷愛情糾葛的癡男怨女同樣也有。 《花樣年華》選擇紅色和灰綠色作為主色調，用顏色的冷暖對比描繪深陷不倫戀情中兩位主人公的心境：紅色寓意著不可抗拒的激情，綠色拉響了危險的警報。隨著兩人關係的升溫，綠色佔據的比重則逐漸增大，從綠杯到綠旗袍，無所不在渲染一股四處瀰漫的寂靜感。
《花樣年華》
而當這種綠色承載著宏大的精神願景，它的存在則提醒著主角夢想的幻滅。 《了不起的蓋茨比》將綠光隱喻為難以觸碰的美國夢，它是黛西碼頭上的綠燈，佇立在蓋茲比的對岸，只能遙遠地觀望。
《大享小傳》
在科幻電影《22世紀殺人網絡》中，綠色也被用來作為未來世界黑色風格的造型手段，雖然它是科技的顏色，卻同樣讓人感到冷酷和不安。
影片的大部分場景都發生在一個名為「駭客任務」的電腦模擬程式中，陰影和高光部分呈現不飽和的綠色色調，中間色調為淡黃色。綠色的空間環境與編碼的色彩一致，增強數位世界的科幻氣息，同時，如導演卓斯基姊妹所說，綠色代表監獄般的病態，讓「駭客任務」呈現出既像賽博空間又像精神病院的特殊觀感。
《22世紀殺人網絡》
除了描繪城市，綠色也常被用來作為強化人物不自然的心理狀態，以及創造物理世界的超現實主義色彩。綠色原本是大自然的顏色，象徵著生機和生命，以至於當它被刻意地用在人造的東西上時，經常會顯得怪異。這種奇特的顏色似乎自然與驚悚片和恐怖片配適，代表了人的脆弱與無力。
《迷魂記》可以說是希區考克最孤獨的一部電影，它不像導演的其他電影一樣以博取觀眾的尖叫為目的，反而私密而幽閉，把所有觀眾捲入到一個充斥著虛無和幻覺的非理性地帶。
綠色作為製造神秘的元素之一，在影片中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從瑪德琳身穿綠色衣服出場再到她與史柯帝在深綠色的樹林裡定情，綠色充當了提醒約翰「迷戀的虛無」的作用，標識著影片試圖傳達的孤獨本質。
《迷魂記》
在其中一個重要的場景裡，綠色爆發到極致：朱迪從浴室走出來，再次裝扮成瑪德琳，她的身體被窗外的綠色霓虹燈照耀著。此時約翰從理性中抽離，進入幻想，當他親吻著瑪德琳時（其實是朱迪），畫面裡呈現出鬼魅般的綠色色調，讓這個愛情場景顯露出又浪漫又兇險的古怪氣息。
在跟特呂弗的一次對話中，希區考克透露，他把茱蒂的住所安排在帝國旅館就是因為那裡有巨大的霓虹燈。霓虹燈的綠光進房間後，讓朱迪彷彿置身於朦朧的超現實空間，這使得她和她的生活像是搖搖欲墜的虛擬鏡像。
《迷魂記》
對恐怖電影來說，綠色投射的心理效果更加強烈。
首先，它暗示著不可戰勝的自然力量，映襯出人類的弱小。 《室心瘋》就是一部透過綠色森林營造幽靈氛圍的影片。影片的綠色濾鏡渲染出幽閉恐懼症的感覺，樹木像囚牢一般將他們與外界隔開，這兩種綠色透露出一個訊息：即使他們能夠逃離被困的綠色房間，也仍然會迷失在險惡的綠色荒野中。
其次，綠色代表人類身體的疾病，它是病房、嘔吐物、鼻涕和內臟的顏色。例如《驅魔人》裡芮根嘔吐的綠色黏液，它揭露了我們身體裡最醜陋的秘密，製造的病態感已經到了觀眾難以接受的程度。
《驅魔人》
綠色是日常生活裡最常見的顏色，而當它以特殊的形式出現在電影畫面裡，就會產生意義深遠的內涵。綠色既象徵大自然，又寓意了工業模仿自然導致的古怪現象——一種矯揉造作的生機。另外它橫跨在暖色與冷色中間，是色調兩極的界限，這讓它避免了過於明確的情緒指代，能夠很好地營造出虛幻、疏離、空虛等曖昧的效果，成為電影裡最孤獨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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