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他起得比平日早,因為這是他的最後一天。
他要在走之前,出門散散步,把每條街再走一遍,每棵樹再看一看。這些日子來,他每天的意識,於表層或深層,都投向了這一天。時間不分晝夜朝著這一天迅速前進,終於到達。
九月倫敦郊外小鎮的早晨,秋色漸起,路上已有一些落葉,他小心地不在落葉身上踩過。清涼的微風拂過,一片葉子輕輕地落在他灰白的髮上,他拿起,細細端詳覆在黃綠上的點點橙紅,以及葉緣破碎的一角。
周遭一片靜寂,只有樹間偶爾傳來鳥叫聲。他隨心所欲地走,沒有目的地,走到哪裏算哪裏,若遇交叉口,就隨意右轉或左轉。薄霧中,他聽見自己走在石板路上的腳步聲。不久他發現,幾個彎之後,竟然又回到原來的地方。於是繞進另一條沒走過的小徑,想轉彎就轉彎,有時轉左,有時轉右。仍是一樣,轉來轉去最終又回到原處。感覺明明是往前走,卻只是在不停地繞著圈子。彷彿夢裏經常走入一個陌生但又似曾相識的房間,找一扇門,卻總熟悉地撞到同一張椅子。
他並不著急,依然緩慢而穩健地走著。遠遠近近散落著看來形貌相似的石屋或磚屋,牆垣盤繞著蔓藤,糾糾纏纏一片斑駁。庭院深深,朦朧中飄來淡淡的青草味。霧氣在他身邊徘徊,他帶著最後一次歷險的心情和些許眩暈的感覺,在氣味和顔色中漫走,想像自己走進迷宮。他對迷宮是有所認識的,有無數無數次,他穿梭於迷宮裏一道道灰濛的長廊,攀爬蜿蜒曲折不知所向的螺旋形梯級。他不喜歡迷路,但迷宮深深地吸引著他,因為在它最幽玄隱秘的深處,住著從來沒有人見過,最令他著迷的密諾陶。他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破解迷宮的佈局,找到通往中心的路徑,以求見到那頭牛首人身的怪獸。而在某些夜深人靜神奇的時刻,偶然間,他感覺到,他可能與它有過短暫的邂逅。
又轉了幾個彎,隱約間有鐘聲響起,眼前一座教堂,原來他走到了一個廣場。他看到上帝正坐在教堂前的石階上。
他假裝沒看到祂,繼續往前走。但是上帝已經看到他了。
「來,過來,到這邊坐坐吧!」上帝向他招手。他只好過去,在祂身旁坐下。
「真的決定今天走?」他點點頭。
「不再考慮看看?」他搖搖頭。
「明白。」上帝拍拍他的肩,「那麼就來我這裏吧,我早已預留了一個位置給你。這麼多年來,辛苦你了!」
「可以好好休息了,佛洛伊德。伊甸園的天使們都在等著你呢!今天好好睡一覺,明天醒過來時,就會在我的國度裏了,從此就可悠悠閒閒,盡情享受人生了。到了我的莊園,你將享有清澈明亮的蒼穹,永遠一望無際的藍色。只有我這裏,日日陽光普照,四季如春。沒有陰霾,沒有風雨,沒有日落,沒有夜晚。」
「那豈不無聊?」他心想。
但是上帝已經聽到了。「無聊與否,則見仁見智了。」祂說。
「那,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他又想。
上帝又聽到了。「意義?生命的意義?」他依稀看到祂露出了一抹微笑,但也可能只是他的想像。 「我也不知道啊,孩子,我不過是把人創造出來而已。」祂說。
「孩子,」上帝又拍怕他的肩,「你已完成你想做的,圓滿達成人生目標。你畢生研讀我的創作,孜孜不倦。你總是能理出因果,有條不紊,而且是那麼富有創意,連我最感莫名其妙的夢,你也看得懂。了不起!你給了我的創作一個完美周全的詮釋。有了你的發明,我所創造的人間就更有道理了。你解開了心靈世界的密碼,為我的宇宙找出了一個内在運行的規律。你的人類心理機制為形式賦予了内容,在偶然中看出必然。意識、前意識、無意識深淺有致,層次井然,天衣無縫。人現在是齊齊整整了。這是你給我的最好禮物。」
他安靜聆聽,如同聆聽他的病人。他揣摩著祂的一字一句,然而祂的言語聽來是那麼平平和和,無波無瀾,沒有任何心情起伏的徵象。每個字都通透發光,彷彿正午直灑臉上的燦爛陽光,光亮到他有點睜不開眼。祂的聲音近在耳邊又似乎遙遠,他想看清楚祂的面貌,但無論如何看,總也模糊不清。
他想對祂說些什麼,但話到嘴邊,祂已起身,若無其事般,只見祂白色翩翩長袍揚起的一角。他目送祂緩緩消失,仿如水消失在水中。
他繼續往前走,走上一條下坡的小徑。安靜的石板路上又迴響著自己的腳步聲。不久他聽到微微的水流聲,原來走到了一個河邊的公園。他在青綠色的草坪上看到撒旦正靠著一棵橡樹站著。
他假裝沒看到,但是撒旦已經看到他了。
「佛洛伊德教授,請慢走。」撒旦向他走來,並指指旁邊一塊大石頭,「我們聊聊吧!坐這裏好嗎?」
他只好坐了下來。撒旦從口袋裏掏出雪茄盒, 遞給他一根。
他猶豫了一下。「反正就要走了,不差這一根嘛!」撒旦笑了起來。
「很快您就有抽不完的雪茄了。」撒旦對他眨了眨眼。
「教授,您還在尋找靈魂的鑰匙,對吧?」撒旦為他的雪茄點上火。
「您桌上還有一本寫不完的書,對吧?而且您對您所寫過的一切又產生懷疑了,對吧?」
「那就來吧,來我們這裏吧!希望我們有這個榮幸。來了我們這裏,您就可以繼續寫了。要怎麼寫,怎麼改,都沒問題,而時間要多少有多少。」
「我們已為您準備了一個應有盡有的研究室,還有一群最富經驗的研究助手。當然,還有您的書房、您的病人躺椅,連那一條披在椅上美麗的大毯子,也準備好了。佛洛伊德教授,您知道嗎?在我們那兒,慕名而來,想與您見面的預約已經快排到浄界了。」
撒旦眯眼望向天空,緩緩吐出一口煙,「我自己也等不及親身去您的長椅躺躺呢!您知道嗎?佛洛伊德教授,我也在預約名單上啊!」
他頓時感覺疲憊不堪,他想起了薛西弗斯。永劫回歸四字在他腦中閃過。
撒旦又笑了,「一切不過是重複和徒然,是吧?您大概又在想,那意義何在呢?是吧?那個讓人心煩的上帝答不上來,因為他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您一直以來也很壓抑的吧,教授?生命是如此沉重的負荷,而上帝無動於衷。」
「據説那東西啊,」撒旦停頓了一下,接著半閉著眼,自言自語起來,「那個叫意義的東西啊,有人說,就藏在所有故事中的某一部的某一頁的某一行的某一個字裏。在我們那兒,每人都找過,我自己也找過,找得眼睛都快瞎了。」這時他才注意到撒旦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
「哎,傳聞而已,不過是無稽之談。但我無所謂的,仍然在找,因為我就最愛故事。您也是一樣的,這我知道。您也是最愛讀故事,講故事的。您的書我都擺在《一千零一夜》的旁邊呢!」
撒旦點起了下一根雪茄。他看了看腕錶。
「那麼,就不打擾您了,佛洛伊德教授。」撒旦從大石頭上站起,「我們後會有期啊。」又對他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又似漫不經心地離去。
不知何時,霧已漸漸散去。他輕咳了幾下,覺得應該回家了。時候差不多了,麥斯醫生、妻子馬莎、女兒安娜都在家裏等著他,一切都已就緒,就只待他躺下。麥斯醫生將坐在他的床邊,在他的靜脈注入兩劑嗎啡,兩針相隔12小時。他會靜靜地望著窗外他鍾愛的花園,花草的香味將會穿過他的窗子傳來。他將看著它如一道越來越遠的風景,感覺身體越來越輕。這是個星期四,一天半之後的九月二十三日星期六清晨三點,他將逸出地心引力,穿出時光之外,夢之外。
一切都無關緊要了。那些曾讓他愛戀的、困惑的、震驚的、憎惡的,那些他曾擁有的、失去的,不曾擁有的、不曾失去的,那些他曾寫過的、沒有寫出來的,所有這些他把它們再歸還給世界,這個曾給了他呼吸、歡笑、眼淚、以及痛楚的世界。此刻,他彷彿聽見自己走在石板路上越來越輕盈的腳步聲。他看到自己浮上了樹梢,加入了一群鳥中,他很快樂,因為鳥們都把他當作是鳥。它們一起飛翔,越過樹林、峽谷和平原。他很快樂,因為第一次,終於第一次,他將輕鬆飛越迷宮的出口,遠遠地把它抛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