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來信:早安,展信愉快,提醒截稿日為ˍˍˍˍˍˍ,字數ˍˍˍˍˍ,再麻煩了。
誰要看一本講作家如何拖稿的書呢?這是我收到《死線已是十天前:日本文豪的截稿地獄實錄》第一時間的感想。這本書集結了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和太宰治等文豪的書信日記隨筆云云,談的卻不是文學經典,而是大作家們如何拖稿兼折磨編輯,簡直是將隱於暗處的糟糕行徑一舉拉上檯面來。奇怪,寫不出來就寫不出來,還要洋洋灑灑講述自己如何寫不出來,這不是在裝可憐嗎?
帶著一顆氣鼓鼓的心翻開此書,才剛讀到谷崎潤一郎感嘆自己貧窮是因為罹患寫得慢的病:「而真能諒解進度嚴重落後的只有和我一同生活的家人,記者諸君等人不過是隨便聽聽。」瞬間整個人軟下來。再讀到橫光利一因為積欠稿債,在家轉來轉去,又用頭撞格子紙門:「要是能無視雜事投入修改,我肯定幸福得像個孩子。」內心不由得吶喊沒錯沒錯,就是這樣——
感到共鳴的同時,才發現這本書的目標讀者,咦,或許就是我自己。
➤等我編完這三個月我就要來拖稿折騰每一個人
只要是曾在截稿地獄打滾過的人,必定能在此書裡找到知音,且各方面的痛苦一應俱全,簡直是本恐怖大全。
如菊池寬談報紙連載小說之苦:「對於作家而言,創作變成吃飯的工具也是相當磨人。寫個十張到二十張的短篇,提筆前的三、四天和完稿後的三、四天都做不了事。」又如夢野久作談寫作低潮:「心亂如麻到彷彿筆遭人奪走,流放到大海中的孤島,無聊又寂寞。我不想將低潮歸咎於年歲或江郎才盡,而認為是我的筆耍性子到極點方才符合目前的心境。」
太宰治更發出「為什麼人要活著?為什麼要寫文章?」的大哉問,後則宣稱書寫是義務,「所謂的愛,其實就是履行義務吧!」也有像山本周五郎般乾脆俐落:「沒錢,寫不出來。」接著又補上一句「我真的會寫,我說會寫就是會寫。」這句話,想必也無數次迴盪在所有作家的心中。
日本小說家山本周五郎。(照片圖源:wikipedia)
有些作家同時也身負編輯任務,如和川端康成一起創辦《文藝時代》雜誌的橫光利一:「這是截稿日的競賽。川端說他最生氣的事莫過於到了截稿日還沒收到稿子。原來沒收到稿子會生氣。」但這不是廢話嗎?之後又腦補說準時交稿的川端是在故意諷刺他人,「這份雜誌的編輯是輪流當,所以等我編完這三個月,我就要來拖稿折騰每一個人。」這篇實在太好笑。身為作家,連怨恨也可以寫得如此幽默,那苦惱卻又無比真實。
日本小說家橫光利一。(照片圖源:wikipedia)
➤令他們痛苦的是在死線之前遲遲不降臨的小說之神
為截稿日所苦的人除了作家,自然還有另一端的編輯。而每個編輯,大概都有一套自己的催稿心法。要是把文壇所有編輯的內心話整理起來,只怕又能出成一本截稿地獄實錄。
我遇過作者為了避免被催稿,直接在年初交給我未來一整年份的稿件,簡直是逃避截稿日的另一種極端,也是編輯的福氣。可惜這種天使作者實在稀少。也遇過不管催多少次,永遠都在雜誌送印當天才開始寫的作者,逼得我只好提前編織謊言:「老師我們要印了師傅在機上等了你還差多少字?」
也有作者發現交稿日是週末,便貼心的來信表示:「不想讓你假日收稿,我就下週一再交吧?」(慢著,也可以週五就交啊)於是讀到夏目漱石寫:「您雖然說截稿日是十四號,但是離十四號只剩六天了。十七號是星期天,所以就改成十七、八號吧!」頓時有種「原來大家都會這招啊」的豁然開朗之感。
只要眼前有截稿日,作者與編輯的鬥智就不會停止。但與其被當成敵人對待,編輯更期望的是能成為助力。如川端康成寫:「我至今之所以能寫出作品來,一半以上都是出自編輯的德行。」事實上,(應該)沒有一個作家不想準時交稿,令他們痛苦的或許不是死線,而是在死線之前遲遲不降臨的小說之神。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照片圖源:wikipedia)
有作家為錢苦惱,成天對編輯愧疚,也有作家努力避開訪客好讓自己靜心,寫作是與時間和生活對抗的永恆之戰。《死線已是十天前:日本文豪的截稿地獄實錄》 看似笑鬧,實則表現了作家們如何在困境中奮力突圍的過程。此書理解編輯的憂傷,也同感作家的痛苦,必須推薦給世上的所有創作者。
寫不出來的時候,看看文豪們仍須為生活奔波,更為deadline所苦,或許也能生出一點安慰的快樂吧。只要那死線不是掛在自己身上,恐怖大全也能成為療癒文學。
(文章授權轉載自「Openbook閱讀誌」,原文連結:https://bit.ly/4eWDZgf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