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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返歸》,簡單而言便是孩子回家見母親的故事。同樣是七月和母子,不得不使我聯想起中元節的典故——目連救母。此典故有多個版本,而最廣為人知的,便是目連透過神通看見母親生前因多作惡,死後身受餓鬼之苦。目連最終借十方眾僧威神之力使母親解脫。
餓鬼道作為貪念執着者的懲罰,使餓鬼因乞來的食物化為焰火灼傷口舌。餓鬼肚不得飽,口不能食,可與男主角向榮(Anson Kong飾)的母親蕙蘭(白靈飾)割去舌頭相連結。蕙蘭在病床恢復意識後吃向榮餵她的水梨時,觀眾或會以為這象徵着向榮與蕙蘭在此時和解。殊不知,蕙蘭出院時卻「帶領」兒子(即使身在輪椅,蕙蘭仍對向榮有着全盤掌控權)來到愛民邨的割舌大會。兒子理想中的和解(水梨,食物)與母親理想中的和解(割舌,「口不能食」)始終大相徑庭。若然心意無法相通,談何和解?
如果把《七月返歸》看作目連救母的變奏,只保留兒子救母的骨架,我們不難發現蕙蘭與向榮的母子故事可以兩句概括:由母親拯救逢魔的兒子失敗,到兒子拯救逢魔的母親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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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於向榮與蕙蘭,電影對宇仔(黃梓曜飾)和宇仔媽媽(沈殷怡飾)的關係着墨不多。而這種略寫卻更突顯宇仔和宇仔媽媽的關係——疏離,淡漠。宇仔媽媽向向榮拋媚眼(所謂「展現作為女人的身分」)的次數明顯多於她對宇仔作為「母親」的關懷。
向榮和宇仔,同樣是陰陽眼,同樣是母子家庭。鍾伯指向榮小時「百厭」,稱他為「蕃鬼仔」。而宇仔很「乖」。或許這能體現出蕙蘭和宇仔媽媽面對兒子陰陽眼的分別;蕙蘭曾經正面反抗欺侮向榮的同學,又帶向榮入廟作法,恐怕兒子的陰陽眼在左右鄰里人盡皆知。反之宇仔媽媽一臉抱歉地跟向榮說:「佢(宇仔)成日亂講嘢。」,亦能亳不在意宇仔並要和向榮約會。
蕙蘭是相信兒子的。只是一次一次的挫敗意味着她要親眼看着兒子受作法之苦,而自己無能為力;只能哭着質問向榮「點解我要生咗你呢個畸胎」。後來蕙蘭作法,就是為了能擁有和兒子一樣的陰陽眼。宇仔媽媽本來就當宇仔「亂講嘢」,自然不會伸出援手。宇仔要應對冷漠,沉默是無奈中的選擇。
弔詭的是,宇仔媽媽只曾在宇仔和向榮在場時出現過。結合兩人陰陽眼的體質,愛民邨居民是人是鬼撲朔迷離。也許向榮無力拯救宇仔的命運,已由向榮怎樣回應宇仔那句「佢唔係我媽媽」註定:「始終佢係你阿媽」。
向榮在宇仔身上看見童年的自己,是毋容置疑的。向榮在蕙蘭多次作法失敗而崩潰時選擇「扮睇唔到」,亦將之傳授給宇仔。但切實感受過母愛(縱使不無缺憾和傷害)且已有能力離開愛民邨的向榮是無法理解宇仔的。向榮有加拿大的退路。宇仔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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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向榮由跟舞廳裏的宇仔媽媽對上眼後,隨之聽見逃生門外小孩們的呼救。他嘗試上前開門並呼叫求助,回頭卻迎面一條鮮紅的走廊,和京劇花旦的蕙蘭——「陌生」的母親。
紅走廊、母親、徘徊的孩子們、「被困」和「出去」,不難令人聯想到產道。成年的向榮面對步步逼近自己的母親,亦只是被困的,哭叫的小孩。向榮的痛苦是源自於直面年幼的自己對母親充滿矛盾的理解。(明明是孕育我的人,為什麼會傷害我呢。)戴着戲曲臉譜的蕙蘭意指對母親最恐怖(亦最充滿創傷)的回憶——正是母親在向榮離家前一刻最後刻在他腦海(心靈)的臉容。而她走到向榮面前,向他伸手。而她伸手,並非刮巴掌或撫摸,而是開門,放被困的向榮出去——頗有重生誕生的意味;重新誕生意味着向榮不僅直面他自身的陰陽眼,更是源自母親的創傷。他已經沒有辦法「扮睇唔到」,昧着良心着宇仔「扮睇唔到」——可惜初生兒是脆弱的;剛誕生的向榮沒有餘力拯救宇仔。
有趣的是,蕙蘭的形象可根據她有否戴戲曲面具區分。面具蕙蘭促使/誘導向榮離開愛民邨。她第一次在向榮面前戴面具是為了進行儀式,為得到和兒子一樣的陰陽眼——而她過程中對向榮的虐待或許促進了舅父介入,向榮得以「離開」愛民邨。反之向榮歸來時的母親,引領兒子上割舌大會,試圖讓兒子「回歸」,「融入」愛民邨。
結局裏的向榮,他無法拯救母親,沒能來得及拯救宇仔。但正是這「沒能來得及」更顯出警世意味。向榮攬着宇仔,與聖母憐子像如出一徹。向榮在映畫裏沒能救人。向榮重新誕生了,他要「睇得到」才能真正地憐子。那麼聖子呢?聖子會重生嗎?
至少畫外的我們,「睇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