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 《F@ck This Job》：在天鵝湖之前，獨立電視台與普京的探戈

俄羅斯獨立電視台TV Rain在上月初被逼暫停營運，並在和觀眾說再見後播出芭蕾舞劇《天鵝湖》，意有所指（《天鵝湖》是蘇聯領導層更替時電視台循環播放的劇目），片段在社交媒體廣傳。TV Rain如何在國家牢牢控制的夾縫中，走出十多年的獨立新聞之路？最近觀看了關於TV Rain的紀錄片 《F@ck This Job》，呈現了一班傳媒人與政權、與觀眾跳的連場探戈。

紀錄片的副題正是「Tango with Putin」。導演Vera Krichevskaya是TV Rain的開台功臣，她拍攝電視台的起起跌跌，也聚焦創辦人之一的Natalia Sindeyeva。開場見她駕駛粉紅色波子離開大宅，來到粉紅色招牌的電視台。Krichevskaya兼任本片旁白，說道當時所有人都戴著玫瑰色的眼鏡開台，昐望為俄國電視圈帶來新氣象。

Sindeyeva與富商丈夫創立TV Rain之前，是莫斯科音樂台總監，全無新聞經驗。電視台的宣傳口號是The Optimistic Channel（樂觀的電視台）。她說想打造一個給普通人的消閒知性頻道：有嘉賓前來講清講楚、請後生仔上來傾吓偈；節目最緊要夠真、夠juicy、有希望。2011年一月，莫斯科機場遭受炸彈襲擊，Sindeyeva的樂觀願景也迎來第一個重擊。導演在此時把畫面一分為四，是TV Rain與其他主要（國營）頻道的並排畫面，只見各大台繼續風花雪月，TV Rain則播出襲擊片段，主持人質問為何事件已登上國際頭條，廣大俄羅斯觀眾仍被蒙在鼓裏。其後有節目談到普京不讓被視為其傀儡的梅德韋傑夫連任，播出前Sindeyeva親自叫停，她說沒有受到任何壓力，只是覺得該集內容超出「建設性批評」的底線，被質疑自我審查。

Sindeyeva看似向政權踏前一步，梅德韋傑夫轉身回應，親臨電視台探訪。Sindeyeva顯得非常雀躍，化身開放日活動總監，帶總統周遊錄影廠大小角落；梅德韋傑夫也逢場作戲，在節目中說了幾句官媒壞話，販賣一片開明的形象。可觀眾卻不賣賬，指責團隊「變了猶大」，導演亦在此時離開電視台，以局外人身分拍攝慶祝開台一周年派對。TV Rain看似被收編，但導演看來疑中留情，在此時加插一個有趣的註腳：Sindeyeva談起當日在總統耳邊，悄悄跟他說：「你冇嘢好怕，支持你競逐連任！」

派對結束的掌聲延續到下一幕，場景卻換成普京公布歸位的大典。隨後的國家杜馬選舉，記者目睹一疊疊投給普京政黨的選票被塞入票箱，他們更在採訪抗議選舉舞弊的示威中被補，並在警車中繼續直播報導（原來在俄國可行！）。比起樂觀，Sindeyeva此時才意識到她更想呈現大台以外的現實，包括追查執政黨的奢華俱樂部，以及直擊烏克蘭的廣場革命。報導突破官媒的「法西斯」視角，TV Rain踩到紅線，政權亦抓緊機會反擊：同期一個節目談論具爭議的戰爭歷史問題，所有有線網絡一夜之間把TV Rain下架，業主更要求他們遷出。

或者所有想要改變世界的傳媒人，就是要無比樂觀才能堅持下去。Sindeyeva繼續開著猶如佈滿彈殼的粉紅色波子轉型變陣，電視台轉到網上廣播。及後反對派領袖Boris Nemtsov在街頭被殺，畫面再次一分為四，TV Rain的那一格是不時斷線的skype、在案發現場的直播報導。沒有其餘三格的歌舞昇平，TV Rain主打獨立編採及直播報導，並設立付費牆，靠渴求真相的觀眾養活。經歷警方掃場、被傳召問話，似曾相識的路TV Rain也走過了。

綜觀全片，導演巧妙地把不同的場景剪接並排：不同頻道並列、示威與典禮現場對照，還有命運的巧合：後段Sindeyeva患上乳癌，在鏡頭前坦蕩蕩的躺在手術床上等候治療，畫面跳接至普京宣布即將就總統任期提出修憲（以至對照他十多年前斬釘截鐵地反對修憲，並說為著個人目的而修憲是錯誤的）。Sindeyeva得以續命，卻要接受與普京共存，限期可延續至2036年。同樣深刻的是全片不下十次看到她跳舞，包括在開台宣傳片做「生招牌」，在雨中赤腳起舞（電視台取名「雨」正是因為她很喜歡在夏日雨中奔跑的感覺）。《天鵝湖》也真的曾在錄影廠上演，同一曲目由近乎一絲不卦的幾位男主持上演，為女同事送上諧趣的祝福。

導演拍攝自己出身的電視台，立場明顯，卻更有血有肉。一眾前同事剖白經歷，直言追求真相的工作與生活分不開，更有人提出拮問：「寧可上戰場英勇地死去，還是長命百歲、像普通人一樣因病壽終正寢？對一個人或一個電視台而言，兩者皆是可能的結局。」回望過去一年的香港，媒體接連停營、探討傳媒生態的專題被抽起，資深傳媒人一個個離開。遺憾的是在目前環境，很難為堅守崗位的傳媒人、以及為這一場劇變，留一個整全的影像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