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

小說 | by  程皎暘 | 2021-05-04

蕭大風的死訊開始散播時,她正在公司開人事大會:CEO被臨時解僱。那是與這個公司共存亡三十年的女人,前一天還站在海景落地窗邊,咳嗽著指點江山,纖瘦乾枯的手指上閃耀著鴿子蛋,此刻就消失了,像是受寵多年的皇后被突然賜死,一切明爭暗鬥,都要從頭來過——整個市場部都陷入追悼會般的壓抑氣氛。


就在這時候,她的手機響起來,是奶奶打來的,來自遙遠的北方小鎮——她沒有接,只是轉身穿過人群,像魚一樣,從惶惶耳語裏游出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深呼吸——還有十五分鐘,美涯商城聖誕宣傳項目的提案會議就要開始了,她是負責人。


「Ppt打出來,一式五份。

給前台打電話,讓他們預訂海景會議室。

道具準備了嗎? 那個玻璃球,裏面會自動下雪的那個。

好的。 放在桌子中央。 冷氣再開大一點,最好有我們預設的那種冬日感覺。 」


她一邊吩咐實習生做事,一邊整理妝容。其他幾個相關同事也都走近了,帶來一陣咖啡因和尼古丁的味道。臨近會議室前,他們打算在彩排一下講稿,然而,她的手機再次響起來。來不及調靜音了,信息內容已經彈到屏幕上。她使勁揉了揉眼睛,反覆看了幾次,才敢確定內容:


「你怎麼不接電話? 你爸死了!」


一切都像夢一樣,她不記得是怎樣發生的了。她聽到奶奶在電話那邊哭嚎,說怎麼辦呐,我的兒啊,就這樣走了啊。遙遙,我們可怎麼辦呐。 她以為自己也會哭,但沒有,甚至沒有任何反應,只是輕輕問了一句,他是怎麼死的——或者沒有問,她記不得了。因為很快,她就回到了會議室,跟客戶們打招呼,握手,交換卡片,互相微笑,再坐下,讓手機仰面朝著自己,任由微信消息無聲地彈出。 她已經被加到親戚群裏,表哥分享了一條連結,是來自家鄉小鎮的新聞專頁:「【突發】冬天的第一場雪,中年男子酒醉凍死街頭」。 她輕輕一滑,一張照片就出現在眼前。 灰蒙中,她看到蕭大風的輪廓,肥胖又蠻橫,肚腩高高凸起,毛衣表面上積起一層細密的雪,像一條擱淺的鯨魚。


然而她不能再盯著手機看了,因為同事已經開始今日的會議:


「首先呢,我想請問各位一個問題:你們喜歡看雪嗎? 不要笑! 我知道,這是一個又老土又愚蠢的問題。 在這個一年四季都二十度左右的城市裏,雪自然是難得一見。 多少人為了看雪,飛到什麼北海道啦,加拿大啦,甚至冰島! 比方說我啦,我就是一個雪景的狂熱愛好者,年年聖誕,我都要帶老婆孩子去看雪的。 看,這是去年,我們在美國,一家三口,暖暖和和,坐在壁爐前,吃火雞,看電影......」


燈光暗下來。 同事一邊盡情表演,一邊控制ppt,讓那些充滿幸福感的聖誕雪景照片在他身後變換。光影營造出的細密飛雪,像斑點一樣布滿他的身子。她就坐在離大屏幕不到五米的地方看著,努力地看,認真地看,鎖緊眉頭,眯起眼睛,所見之物卻越來越模糊。那些斑點化作塵埃般的細雪,迎面撲來,她揉揉眼,雪就成了輕飄飄的浮塵,一個高大卻不堅定的身影在塵下顯形,晃來蕩去,滿嘴酒氣,在乾燥的暖風裏唱著走調的歌——「當你未放心,或者先不要走得這麼近,如果我露出斑點滿身,你可馬上轉身」——那是蕭大風。而她卻變得很小很小,趴在蕭大風的背上,跟著旋律哼唱,迎面而來的還有她的媽媽,抱著剛剛滿月的小表弟,頭上的燈在旋轉,五顏六色的,像果酒那樣,叫她迷醉。 眼下還有其他的人。 爺爺,奶奶,姑媽,姑父,表姐,小姨......那些熟悉卻遙遠的臉龐,在歌聲裏越來越模糊。後來她趴在蕭大風的背上睡著了——那是小學三年級,或是四年級,她也忘了。等她醒來時,燈光熄滅了,媽媽不見了,歌聲停止了,屋子裏很冷,沒有暖氣,暮色灰蒙,像常年不洗的被罩。她口乾舌燥地走出去,走到陽台邊。 屋外在下雪。 很小很小,細雪夾雜雨點。 她趴在陽台欄杆,伸出手去接雪,一點點的白色粉末,落在她手中,很快就融化。 她還想再感受多一點,於是把脖子也探出去,就在這一刻,她看到了蕭大風。 他就在樓下的花園,背上趴著另一個女人——瘦小的身子,頂著一頭鮮橙色的蓬鬆卷髮,像一個小小的精靈。精靈一時飛上,一時飛下,牽著蕭大風的手,在細雪紛飛中又跳又旋轉。 她看著他們越走越近,靠在樓下的大門接吻,隨後,兩人分開,一前一後,沒錯,就是這時,她瞄準,用力,將陽台上的花盆給扔了下去——


「...... 今年,在這個異常溫熱的十二月,不用再請假飛去異國他鄉,不用花那麼大代價專門去看雪,因為,只要去美涯商城,就能感受到仿真的雪! 」

說著,同事打了個響指,實習生就馬上配合地起身,對著天花板按下遙控器,屋子裏開始下雪了。 白色的粉末,冰瑩的顆粒,無聲地,緩緩地降落,像是挫骨揚灰、糖霜灑落,也像是飛速下降的泥土塊,在風中散開的塵......


「——噼啪」,花盆碎在地上,盆中的泥土瓦解了,染黑白白淺淺的積雪。 在這不斷暈開的黑色之上,還躺著一團耀眼的鮮橙色,很快,血從那裏漫開。 小雪繼續飄,橙子開始發黴,表面泛起白色絨毛。救護車的嗚鳴從遠處傳來。 有人在哭,在低吼——是蕭大風吧? 她不確定。 因為她沒有跑下去看,而是持續僵在晦暗不明的冷風裏,任小雪落在面龐,融成冰得滾燙的眼淚。 她已經做好了準備,打算迎接暴風雨般的體罰,就像偷了同學的玩具,或是數學考了倒數第一名那樣——然而沒有,她看著蕭大風抱著那個女人上了救護車,之後便沒有再回來。


後來的生活是怎樣滑下去的? 她記不真切了。 她跟著媽媽,去了北京,認了後爸,住在郊區的一棟別墅裏。 後爸是個外國人,每周末才回來。 家中清淨時,媽媽便喝酒,對她反復講述男女間幽暗的時刻。 她分不清媽媽何時醒著,何時睡了,直到有一次媽媽將自己完全地沉溺在浴缸裏——當救護車再次來臨時,她知道了,拋棄她,成了大人間互相報復的砝碼。 最終她被帶去了住在鄉村的奶奶家。搭火車,轉巴士,穿越大片的農田,水塘,油菜花。同學都是村裏的孩子。他們面對從都市歸來的同齡人,磕著瓜子議論紛紛。她開始發胖。滿臉長出暗瘡。那些紅通通的痘粒,被她手指擠得流膿結疤,終於她成了斑點滿身的人。不僅是臉上,更是心裏。那場陰冷綿密的小雪一下就下了好幾年,一點一點,將她浸透,刺穿,漏洞一個接一個,蔓延成蜂窩煤的樣貌。


儘管如此,蕭大風也很少來看她。最多是在過年的時候,他們一起吃餐飯,偶爾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她知道,趴在他背上聽歌的日子是一去不復返了,她不知道是因為她成長了,還是因為那年給那女人腦袋留下的傷疤,成了他們兩人間的屏障。沒人跟她解釋,蕭大風與那女人的事。她開始用各種各樣的辦法窺探。申請新的QQ號。用假女人的頭像加蕭大風為好友。搭訕,聊天,去他的QQ空間,翻看他的每一條動態與日記。 終於,她在留言板里發現了那個鮮橙色頭髮的女人,網名是「葉子」。 葉子在自己的QQ空間裏發了很多照片:穿著背心,露出鎖骨上的紋身,那裏飛過一隻蝴蝶;發色不斷改變,鮮橙、寶藍、墨綠;套著滿身熱帶植物的大長裙子,立在燈下,彈奏吉他,像一隻驕傲的鶴,四周圍坐滿了人——蕭大風坐在第一排正中間,像一個虔誠的信徒。 她想像蕭大風和葉子過著一種浪漫又不羈的生活。 是詩人、藝術家那樣,化蝶飛翔。 然而等她上高中的時候,蕭大風就跟葉子分了手——沒人告訴她,她自己在葉子的空間裏看到了結婚證,相片裏的男人是陌生的。 那之後,他去奶奶家吃飯的次數多了,染了很嚴重的煙癮,一餐飯,可以抽半包,又愛上喝酒,白酒,喝完就吐,大吵大鬧;身子日益變胖,臃腫,笨拙;得罪了上司,丟了工作;跟著人去投資,又虧光了積蓄;潦倒便喝酒,越喝越潦倒。不過那些日子,她已經不在奶奶家了,她考到南方讀大學,開啟全新的人生。


「...... 那麼怎麼進行網絡傳播呢? 我們請新媒體專員Alice小姐為大家講解。 」同事將話筒遞到她面前。她的思緒與肉身開始抽離。 她仿佛看到自己站起身,從容走到電腦前,一邊操作ppt,展示那些精美的圖表,一邊跟大家說,首先,會在社交媒體開啟一個話題標籤「細雪小團圓」,然後,邀請網紅參與,分享自己與「細雪」有關的親情故事。 為了讓整個活動更多元化,他們的技術團隊還會設計一個AR濾鏡,輸入的文字,會好像雪花一樣,降落在螢幕裏,而每個人都可以錄製一段這樣帶有雪花文字的視頻,發送給自己的家人,傳達愛與祝福……


她不記得會議是怎樣結束了的。掌聲。笑聲。各種各樣的客套話。叮——電梯來了,客戶走了,同事們拍著桌子大笑,興奮地計算著,簽了這單以後,年終分紅會有多少。然而她無法加入那些話題了,任由喧鬧與脚步聲遠離,靜靜留在原地,呆坐在沙發上。微信群組還在聒噪著。她麻木地看著,那些陌生又遙遠的頭像,在說著如何替蕭大風領取意外保險的賠償金。她不想看了,心中卻不斷冒出問題:如果時間可以倒轉,她是否還會將那個花盆扔下去;如果花盆沒有砸傷葉子,她的爸爸是否就不會與她隔閡多年;又或者,如果她再狠心一點,趁葉子受傷的時候,再扔個什麼東西下去,讓葉子死個乾脆,那麼日後,她的爸爸是否也就不會在情傷裏沉淪,成為酒鬼,迷迷糊糊,凍死在街頭。然而這些假設都無法找到結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拿出遙控器,對著天花板輕輕一按,那些細碎的人造雪花,便一點點,飄落下來。她閉上眼睛,仰頭對天,讓那些冰冰的碎片,落在自己面龐,轉瞬融化,消逝。她的視線開始升高,拉遠,她彷彿看到一個玻璃做的小屋子,屋內閃著五顏六色的光,光下飄著溫暖的小雪,雪中,她變得很小很小,趴在蕭大風的後背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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