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度年華．四六】梁啟超：恰逢五四，荒涼歐遊

1919年，梁啟超，46歲。

談起這年，不會不提五四運動；提起五四運動，大家卻未必會想起梁啟超。1918年12月，梁啟超以中國代表團會外顧問及記者的身份，率領六人團隊赴歐。1919年3月中旬，他致電回國，揭發段祺瑞政府與日本私訂出讓山東主權的密約。「請警告政府及國民，嚴責各全權萬勿署名，以示決心。」，由此激起全國不滿，觸發北京大學學生示威。可以說，身在巴黎的梁啟超，有份間接促成五四運動。


最後希望 游走彼岸

這次本應是梁啟超的私人歐遊。自1911年辛亥革命起，梁啟超加入過袁世凱內閣、發起過護國戰爭討袁、又反對張勳復辟。他多番改易立場，徘徊於共和民主與君主立憲之間，還是無法選擇一個最適合中國的方案。政治與時局，最終令他心灰意冷。1917年，他主動向段祺瑞請辭財政總長一職，「毅然中止政治生涯」、「決不更為政治活動」。

革命成功將近十年，所希望的件件都落空。政治黑暗混亂，中華民國僅存招牌而已。

1919年2月18日，梁啟超到埗。巴黎已是嚴冬。「天地肅殺之氣，已是到處瀰漫」。嚴冬隱喻的，是中國，與其自身的未來。此行目的，乃在增進自身學問，協助本國外交。在為時434天的旅程中，梁啟超拜訪盧梭故居，與歐洲學者名人交流；更和美國總統威爾遜討論山東問題。然而，他在和會的使命始終未竟全功－－4月8日，國民外交協會委託梁啟超為代表，向會上各國請願，力爭山東主權；4月24日，他急電回國，嚴責政府不可簽字。最終，英、美、法還是同意德國轉讓在山東、青島的權利予日本。


人間了無烏托邦

《歐遊心影錄》作於1919年冬，記錄梁啟超在1918年尾到1920年初，歐洲之行的細節。全書借用遊記、書信、年譜、日記、新聞、檔案等材料，呈現梁啟超等人在巴黎和會的事跡；梁啟超本人的筆記、演講、寫作；還有他對戰後歐洲社會的觀感看法，極具學術參考價值。從這個角度來看，《歐遊心影錄》，可算是早期以白話文寫作的旅遊文學作品。

早在1903年，梁啟超便寫成遊美文集《新大陸游記》，告別傳統那「每日所見所聞所行所感，夕則記之」的傳統旅遊寫作方式。李歐梵就認為，梁的旅遊筆記標誌「中國進入世界歷程的開始」。

相比《新大陸游記》，《歐遊心影錄》裡的梁啟超更為關注西方政治社會、歷史文化的概況。那時候的歐洲，剛剛經歷一戰的摧殘，滿目瘩痍，百廢待興。書中可見相關場景的描述：

歐戰以來，此地黑煤的稀罕，就像黃金一樣，便有錢也買不著。

麵包是要量腹而食，糖和奶油，看見了便變色而作。 因為缺煤，交通機關停擺的過半，甚至電燈機器也商量隔日一開。

在《飲冰室合集》，梁啟超對西方文明有更深刻的反思：「當時謳歌科學萬能的人」，眼看科學不但沒有給人類帶來幸福，「倒反帶來災難」。與美國記者賽蒙的對話，更觸發他思考向國際輸出東方文明的可能性。「回去就是關起大門老等，等你們把中國文明輸進來救拔我們。」

雖然戰後的歐洲尚待復興，他還是對西方文明抱有信心。「今世的文明，是靠全社會一般人個個自覺、日日創造出來的⋯⋯ 是建設在大多數人心理上，好像蓋房子從地腳修起，打了個很結實的樁兒，任憑暴風疾雨，是不會動搖的。」因此，他仍希望中國人可以學習到這種自主自覺的文化精神。


科玄論戰 無人理解的孤獨

經過這趟歐遊，梁啟超比較「中學」（舊學）和「西學」（新學）的優劣，得出「拿西洋文明來擴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補助西洋的文明」，其實就是中西並融的觀點。然而，在火紅火熱的新文化運動期間，任何肯定傳統文化價值的言辭都有機會引起大眾的批評。即使梁啟超已經在《飲冰室合集》闡明中西文化結合的四個步驟（「尊重」、「研究」、「融合」、「擴充」），並補充自己沒有「菲薄科學」，還是引來一眾反傳統、提倡西方新學的知識分子不滿。

在1923年到1924年間的「科玄論戰」，梁啟超等重提孔孟、宋明理學價值為現代精神文明的學者，被視為復古的「玄學派」。無論是信奉馬克思思想的陳獨秀、主張「全盤西化」的錢玄同、甚至連出名雅量的胡適梁啟超已在也忍不住出言，指責梁啟超謠言惑眾，「替反科學的勢力助長了不少的威風」。胡適更在《〈科學與人生觀〉序》中諷刺梁啟超：

自中國講變法維新以來，沒有一個自認為新人物的人敢公然毀謗「科學」的⋯⋯ 《歐遊心影錄》發表之後，科學在中國的尊嚴就遠不如前了。一般不曾出國門的老先生很高興地喊著，「歐洲科學破產了！」是梁任公這樣說的。

經此一役，梁啟超徹底低調起來。他的名字，幾乎與「落後」劃上等號。1924年，他出版《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1925年，他出任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與京師圖書館館長。翌年，他就急病去世。

1919年，梁啟超，46歲。距離他急病離逝，僅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