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觀音》：《農情家園》沒有告訴你的美國夢
疫情停擺期間，出門遠行太遙遠，不知算不算因禍得福，各國電影節反而在這一年舉行得如火如荼。以今年「新浪潮．新海岸︰釜山國際電影節」為例，便有不少令人驚喜的回顧作品，當中包括了尹汝貞主演，李在容於 2016 年執導的《神女觀音》（The Bacchus Lady）。
《神女觀音》當年已被選入香港國際電影節，如今再被選入「新浪潮．新海岸︰釜山國際電影節」，最大原因莫過於尹汝貞剛憑著《農情家園》（Minari）贏得奧斯卡最佳女配角，聲名大噪。無論是電影中那面懵心精、大智若愚的喜劇演出，還是頒獎台上戲弄畢彼特的毒舌詼諧，讓尹汝貞突然多了一個韓國「國民阿嫲」的形象。揚威國際之餘，從影近五十年的尹汝貞，舊作亦重新受到影迷關注。
不過，將《農情家園》與《神女觀音》的故事情節及角色對讀的話，會發現《神女觀音》幾乎就是美籍韓裔導演鄭一朔於《農情家園》所追憶的那段八十年代美國中產夢、移民潮的絕對反面。《神女觀音》是尹汝貞和李在容繼《六美八陣圖》和《鏡頭背後》之後的第三度合作，但不再是偽紀錄片，電影講述尹汝貞飾演的老妓女素英，晚景孤貧，而且身染性病，然而為了糊口，終日流連公園，勾搭老男人上酒店（甚至在附近的草叢打野戰）。素英的恩客之中，有相識多年的舊相好，有獨居單身漢、性無能，也有寂寞等死的富豪。整個故事從她到醫院求診，目擊醫生突然被菲律賓情婦刺傷，忽發奇想收養／拐帶了他們的私生子而展開。無親無故的年老街妓、流落異鄉的菲律賓男孩，還有同居於違規護老院的斷腳無業遊民、在夜總會駐場的跨性別舞女，幾個過客般的邊緣人，從此建立了極其短暫的偽家園想像。
素英是街妓之中的老江湖，最害怕不是那些諸多要求的臭男人，也不是被警察拍門，而是被那些有著滿腔抱負關懷性工作者的紀錄片導演找上門（出自擅長拍攝偽紀錄片的李在容，嘲諷意味相當明顯）。但故事之中，剛好藉著（偽）紀錄片的採訪，揭開了這位老妓女守口如瓶的身世。原來素英年輕時已經下海為娼，曾經試過幾度「從良」想找其他工作，但礙於年紀愈大，選擇愈少，待遇愈差，唯有繼續做回老本行。然而問及她是何時開始做妓女，尤其是曾否為美軍提供性服務，素英始終婉轉避談。計及素英的年紀，這當然已經欲蓋彌彰，暗示了她曾經做過美軍慰安婦，而且很大機會是出於自願。
素英表面上是出於一時衝動、於心不忍，所以不問回報照顧著萍水相逢的菲律賓男孩，但除卻了邊緣人伸手拯救邊緣人的同理心，也相信是一種自我救贖。因為素英年輕時就是棄養了自己的親生孩子，而父親正是一名美軍黑人 —— 所以她亦特別同情那個帶著孩子回來報仇的菲律賓情婦。《神女觀音》或許正是撿拾了《農情家園》那場美國場所避而不談的另一個殘酷現實，素英的悲劇，代表著上世紀許多韓國女性於當時政府的鼓勵之下，都踴躍「下海」為娼，擁有過一場美國夢，憧憬未來就像《農情家園》的情節一樣，捱過最艱難的日子，脫貧離鄉，組織一個美好家庭。
然而期望落空，素英隨即就被情人拋棄，去不成美國，孩子更成為了經濟負擔，以及人生的污點。結果她一輩子都只能做妓女，然後自欺欺人，說要賺錢供兒子到外國讀書。
美國夢有它邪惡而涼薄的一面，故事中素英重遇了昔日的富豪恩客，發現對方已重病纏身。離世前，富豪的子孫從美國趕回來匆忙見他最後一面，結果只是一臉冷淡嫌棄，行禮如儀，甚至反過來猜度素英這個不明老婦到醫院探病獻殷勤，實為存心騙財。「他們很冷淡吧，現在他們確實很像美國人了。」實現了美國夢的富豪，反而感慨家人淡情薄倖，生無可戀只想盡快得到解脫。
直到最後，素英都沒有得到真正的家園，沒有親人，那些老相好亦只不過利用她作最後的陪伴，說穿了都是無情。美國夢最終不過是一攤夢遺，就是用口活把它吞下，賺到些錢，然後到美式連鎖快餐店買一桶炸雞，然後把幾個同居的淪落人湊合起來一起分享。
滑空了的美國夢，就是一桶炸雞。說來湊巧（又或者就是那麼諷刺），《農情家園》裡面，尹汝貞飾演的角色順子真是有個美國兒子，由 Steven Yeun 飾演男主角舉家搬到美國，為了家人的美好未來，也為了將母親順子接到美國生活，不惜屈就自己在養雞場做苦工。他每天重複做著同一件沉悶、厭惡而且殘忍的工作：檢查雞的性別，一半留下，一半扔掉。
尹汝貞剛好扮演著雞的兩種命運，夢與夢遺。在《農情家園》她是夢想成真，留下來的那一半；在《神女觀音》就是那些被丟棄的，無依無靠地死去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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