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可證明自己是一件堅離地老餅？不妨做一個測試，問問你身邊年輕朋友，看看你自己認為沒人不曉的那些年經典，當今又有多少人認識？别數《教父》那些了，就數近三十年吧！譬如《阿甘正傳》（Forrest Gump），莫說看過，聽過的年輕人又有多少？若再往上回溯，說到《流氓皇帝》，就真的是「尷尬癌」爆發！我相信，現世大多數人都只曾聽過馬國明主演的CCTVB重拍版，還以為是原版，真正知道甚至看過TVB時代鄭少秋原版的，應該差不多夠資格申請「長生津」，亦非常接近政府想要谷針的那個特定年齡群。

說來也是，《流氓皇帝》於1981首播，比Forrest Gump上映還早了13年！而Forrest Gump原著小說，還是比前者遲了五年才面世！此劇監製乃王天林，編劇是其兒子藍晶（當年還在跟父姓叫王晶）。姑且勿論藍晶，我們先看看當年王晶劇本，再對比Forrest Gump故事，筆者實在懷疑，流氓皇帝朱錦春就是Forrest Gump的分身靈，Forrest Gump就是朱錦春的寄生魂。這裡先提提年輕讀者，若有興趣了解，請自行google劇情ok……不是嗎？二人同樣是大時代小人物，但同樣某程度上參與了大時代歷史演化，成為「影武者」也好，「民間英雄」也罷，都完美地嵌入了其國家的大歷史進程，只是時空、地域各異。若計算一下，朱錦春大概應生於1900前後的中國，歷經辛亥革命、軍閥割據、夜上海、日寇侵華、溥儀滿州國……再輾轉流落香港，而Forrest Gump則應生於1945前後的美國，見証貓王盛世、黑人民權運動、越戰與反越戰、中美乒乓外交、水門事件，以至蘋果電腦崛起……兩者出生前後相差四十五年，雖「史載」朱錦春至少活至八十有餘，定居於香港，當原裝朱錦春與初戀情人在香港重逢的那一年，就正是Forrest Gump洗盡鉛華，在美國佐治亞州薩凡納縣的一個巴士站，向途人講述自己半生傳奇之時，但同一靈魂分兩半，於不同時空、不同地域投胎，又有可奇？

從單純善良小人物看歷史

且看其共通點。朱錦春 （有名你叫）與Forrest Gump，都是今天我們城市人俗稱「低低地」的人物，而實際他們都只是生於農村偏遠地區的純良殷實的孩子，他們的世界不會有詐騙，不會有仇恨，甚至不太懂得慾望，他們只是很單純地看待這個世界，而令他們始終維繫善良的，還有一個很重要因素，就是「青梅竹馬的女神」——易蓉蓉之於朱錦春，猶如Jenny Curran之於Forrest Gump。當然，若從劇本分析，二者皆從一個單純小人物角度，透過pseudo documentary手法，折射了大時代的精神面貌。即是說透過一個虛構人物，介入了一連串歷史大事件，來敍述那些時代的意義。這種手法並非空前，但這兩個故事的人物設定與敍事風格，相似度甚高，原著面世的時間亦相若，王晶的靈感固然有某部分來自「九龍皇帝」曾灶財，不過單單對比《流氓皇帝》與Forrest Gump兩部作品，香港竟又比美國領先了至少幾年，而手法更見靈活！其實，也不用驚訝，因為中國百年史，實又比美國近代史更加複雜、混亂，人性與命運的每個交戰亦更形尖銳，稍有「歷史感」之人，不難發現當中真啻……此待後文詳述。

這裡先回看Forrest Gump，電影在1994公映，成為當年北美最賣座電影，並橫掃奧斯卡及金球獎包括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改編劇本、最佳男主角、最佳視覺效果、最佳剪接等等十多項殊榮，實為九十年代美國電影十強之選……不過，隨年月過去，有人亦隨之發現其內裡「縝密操作」——Forrest Gump 其實是來自美國南方白人基督教右翼保守主義的富農家庭。他生於阿拉巴馬州，阿州也就是南北戰爭時期，南方（奴隸主）邦聯 The Confederate States之一員，而觀乎Gump （阿甘）之單親家境，其母卻不見得須出外工作為口奔馳，而兩母子竟可終身坐擁大宅及莊園，亦似乎顯示出他們就是當年南方奴隸主後裔。雖然劇情交代阿甘之母曾與校長進行「潛規則」（這些現今中國人最明白），以換取兒子入讀正常學校，這裡也算是調侃了一下所謂右翼忠誠基督徒的真正道德水平，但此片近廿年來仍飽受美國左翼抨擊，雖阿甘智商只有75，其背後所代表的白人保守價值，仍呼之欲出，甚至有輿論認為，將主角設定為接近智障人士，表面是貶，其實是為白人右翼保守主義「漂白」，旨在表現他們其實都是單純善良的鄉里云云……順帶一提，1955將黑人民權運動推上高峰的「蒙哥馬利市巴士平權事件」，以至1963總統甘廼迪簽署聯邦法令命令大學校園取消種族隔離政策，皆發生於阿拉巴馬州，後者在電影裡亦有提及，但只輕輕帶過，而阿甘由始至終都只是一個「食花生」的善良鄉里。

與阿甘不同，其初戀情人Jenny由始至終是一個要脫離南方白人保守父權家庭的驃悍女子，同樣是單親家庭，她自小受酗酒父親家暴（甚至有可能意圖性侵），很早便擁有了自由意志，是她教阿甘在受同學欺凌時： “Run! Forrest, run!” 她很早便知道，若你打不過暴政，便要避過其攻擊。所以還在童年時，她帶阿甘走入麥田圈逃避父親暴行，等到她長大成人，羽翼豐盛，就開始了自己的獨立旅程。Jenny從此選擇了Hippies, 選擇了左翼的獨立自主自由之路。可惜，或者是原生家庭的心理制肘，選擇左翼只是基於個人反叛心理的表面宣洩（要知道，南方家庭大多是右翼白人保守主義，但那不一定代表你最後最深層的抗拒，反抗可能只是虛有其表），又或只是純粹個人的不幸，Jenny 往後遇到的男人，其實與其父並無二致，她最後死於當時剛發現的絕症——愛滋病。而一直傻痴痴地堅守白人保守主義並從一而終等待Jenny的阿甘，即使在Jenny病發前終與其春宵一刻，甚至誕下麟兒，父子卻無感染，得以倖存，兒子更是聰慧無比……那麼，作者就有可能在暗示：美國的右翼通常都較單純，看待世情的角度較簡單，所以也傾向保守安穩，左翼都較複雜，但他們又似乎略為聰慧，即使也非大智慧，因此路更難行……而他們的結晶，或者才是更理想的下一代。

與阿甘不同，朱錦春所代表的卻是華人的保守主義。沒有了白人基督教的宗教背景，亦沒有阿甘的美國南部大宅莊園，朱錦春卻象徵了華人一以貫之、「自古以來」的實用主義，即是「有奶便是娘」、「不理黑貓白貓，能抓耗子的就是好貓」……還有就是中國真正偏遠貧困農村的「鄉愿」——離鄉別井，只為出人頭地，或謀生，又或只受命運播弄，所以也不談大理想，沒有自由意志，只求活著。如果阿甘只是被國家徵召入伍打越戰，不是個人選擇，在戰場上亦只求生存，過後也因這場仗而改變命運，朱錦春更是「無厘頭」地被逼做土匪、做軍閥、做明星、做大亨，以至做「皇帝」。中國人這百多年裡不由自主地遭受命運玩弄，在《流氓皇帝》就更表露無遺。當朱錦春最後流落香港，更是有花開別枝的呼應。 (其實也是《一代宗師》想表達的，這裡王家衛與王晶原來竟有著某程度的共鳴) 翻查資料，原來王晶之父王天林，生於1927的上海（國民黨清黨剿共），1935抗戰前八歲之時移居香港，推敲一下，其實王氏父子應來自上海一個即使非顯赫也屬書香世代之家，播遷香港只為時勢所逼。筆者至今仍欣賞其父於粵語片時代的《野玫瑰之戀》，乃其子所編寫的《流氓皇帝》、《千王之王》，及執導之《賭神》。百年中國，南來文人，星羅棋佈，亦渺滄海之一粟。「花果飄零」就是百年華人寫照。當王家衛由《阿飛正傳》開始，直至《一代宗師》，描寫北方大戶落難香港，讓華夏文明留一盞燈，在此開花，王晶亦原來亦早已寫下其家族逃難史。

難民下一代，只能認命

若再對照當年香港一代，就不難理解，王晶最後成藍晶。《流氓皇帝》主題曲《做人愛自由》由黃霑填詞，霑叔何許人也？祖籍番禺，父親本大地主，其乃庶出，幼年在西關生活，即「西關大少」，49 (即中共奪權之年) 同樣八歲時來港，後憑天賦考上喇沙書院，再擢升至香港大學。至此，還不明白？那幾代之港人，「走難」已成其DNA，來港後掙扎生存，至港英七十年代起開始為社會鬆綁，經濟起飛，感激還來不及……他們，或他們上幾代，猶惶恐於百年中國之血腥動盪，至此殖民地一隅，尚得偷生，喜不自勝？這就是他們的世代烙印。於他們而言，自由已是一切，遑論民主。所以，這裡大膽以朱錦春對比Forrest Gump 阿甘，別人好歹亦已投胎於美國民主社會，充分掌握投票權，黑人也在其見証下逐步爭得權利，即使到今天還未算完整……而朱錦春作為中國普羅大眾代表，隱於香港，不敢說民主，今連自由也逐步被削……

那幾代之港人，於今已成藍絲廢老，實不難明。他們本就是難民下一代，只是再無力外逃，就只能認命。港英年代，曾庇護數百萬南逃者，這裡表明去政治化，不談民主，只談自由與風月，因為自由已是近代中國最難能可貴之事……那些年殖民地香港的「自由」，並非我們所說的自由意志，而僅僅是能存活之餘，能免於政權加諸的恐懼。那些年香港處於冷戰夾縫中，若想保住自由之地，政治就成了最大的禁區，尤其在1967之後。而1989以後，又是另一個觸動神經的巨大傷口。所以說，他們那幾代就是中國保守主義之最佳代言人，甚至比阿甘更自覺地去捍衛「中國保守主義」（實際亦等同「中國實用主義」，即「有奶便是娘」、「穩定壓倒一切」）。上幾代潛移默化，當日之襁褓，驟成今之廢老，他們眼中就是儘量別惹怒北方，「悶聲發大財」，完全發揮中國人近百年來「實用主義」之極致。今自由於他們而言，只是「食得飽，著得暖，玩得盡慶」……想來，我之先輩，亦南逃者。父親本為國軍，後投降中共，再偷渡來港，成為皇家香港警察。所以我常取笑他為「三姓家奴」，所有近代中國人土地上的政權，他都侍奉過。父親若非偷渡來港，怕早已葬身韓國戰場。外公本乃國民政府縣長，政權易手之後，南逃香港，隱居元朗，養豬種花，不問世事，安貧樂道。惟外公從未授以母親所謂「中國人保守/實用主義」，心裡猶感慶幸。

而我只聽過Forrest Gump母親說： “Life i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 you never know what you re gonna get.”

這裡，且將當年霑叔歌詞原文照錄：

天空海闊人開朗　胸襟寬曠情意長

清風令我心醉　大海添我樂暢

塵俗氣　沾不上　優悠歲月長

不憂衣食呢不管世間事

天生做人愛自由心呢歡暢

春郊秋嶺萬方闖　山青水秀人舒暢

星燈耀我方向　月影邀我往

憑傲氣　沖宵漢　英雄心膽壯

登高一嘯萬聲千響相和

肝膽相照愛自由　心呢相向

星燈耀我方向　月影邀我往

憑傲氣 沖宵漢　英雄心膽壯

登高一嘯萬聲千響相和

肝膽相照愛自由　心呢相向